2011-09-14

霧 社(一八九二~一九三一)/瓦歷斯.諾幹


  
  一、膏(一八九二.埔里)
 
凝成了膏,如一面鏡子,坦開胸膛……
  
我們遺失了一個孩子——Dadao. Giwas,血從胸膛流了下來,像一顆顆不肯凝固的淚水,溫熱的水線流到埔里街道的泥土上,沿著不同氣息的腳印滑過,只為了溫習彩虹橋上傳下的聲音。紅色的血不斷地……
  
紅色的火吹送著復仇的利刃,在鋁鍋做成的海洋中,淚水一般的血慢慢凝固成一面殷紅的鏡子,你看到了嗎?每張復仇的胸膛都長出一對翅膀,祂們飛向彩虹橋也墜落罪惡的深谷。
  
你把胸膛打開,一對潔白的翅膀伸了出來,祂將你帶上天空,地面上的鏡子慢慢凝固,凝成一枚小小的,心形的膏點。
 
 
本事:胡傳《台灣日記與秉啟》載:「埔里所屬有南番,有北番。南番歸化久,初亦不茲事。北番出,則軍民爭殺之;即官欲招撫,民亦不從……。民殺番,即屠而賣其肉,每肉一兩值錢二十文,買者爭先恐後,頃刻而盡;煎熬其骨為膏,謂之『番膏』,價極貴。官示禁,而民亦不從也。」
  
  
  二、山櫻花(一九O一)
  
三月的櫻花樹怎麼開花了?
七歲的Hajun來到溫泉刮著山鹽青,一包芋頭葉的山鹽青要為家人的脖子消腫。一回頭,山腳下的櫻樹都開花了。
 
三月的櫻花樹怎麼爆炸了?
Hajun的眼睛看著爆炸的櫻花,一片一片的花瓣乘著風飄上來,撿起一片花瓣,別在胸口上,Hajun覺得疼!
  
三月的櫻花樹怎麼流血了?
墜落的山鹽青雪花般飄著,覆蓋在Hajun的眼睛,找不到路的眼睛焦急的對空中喊著:我要回家!
  
三月的櫻花樹開滿了山谷。
多年以後,仍然是七歲的Hajun來到溫泉,所有的櫻樹下都站著日本警察,Hajun不理會嚴肅的警察,如常刮山鹽青,如常想著回家。
  
 
本事:日人治台之初,「深堀事件」(一八九七)帶給日人極大的震撼,並對霧社地區的泰雅族埋下威嚇與武力圍剿的誘因。首先即實施禁食鹽、鐵器等「生計大封鎖」,族人只得以山鹽青替代食鹽。一九O一年,日人展開對霧社山區的圍剿與討伐行動,史稱「人止關之役」。
  
 
  三、少年最後的敵首祭(一九O三)
  
秋日月光照耀的山嶺,腰間魚尾形番刀劃傷族人的暗影。十五歲的馬赫坡少年尾隨大人的腳步,他聽見貓頭鷹發出警告的訊號,出發前的希麗克卜鳥再次橫過少年的眼前。
  
這秋日夜隙,少年的敵首祭安穩地等在薩拉茂部落。
  
少年張開眼睛將黑夜撕下來,貓頭鷹冷靜地躲在樹洞,希麗克鳥卻像夜晚的蝙蝠在清晨哭泣,當少年劃下第一顆頭顱,照耀部落的紅太陽,卻兀自笑了起來。
  
這秋日清晨,馬赫坡少年砍下了薩拉茂部落親族的頭顱。
  
  
本事:一九二O年,「薩拉茂地區抗日事件」日人無法以武力平定,遂兩次脅迫霧社群族人編成「奇襲隊」參予討伐薩拉茂的抗日壯丁,以獵取「敵蕃」首級論功行賞,並舉行「敵首祭」為誘,實進行著「以蕃制蕃」的滅族行動。
   
  
  四、教室(一九二五)
  
我是花岡一郎,蕃人的子弟。
我走進教室,看到排列整齊的武士刀。第一把刀劃去了我的長髮,使我變成留著三分頭的小日本。我後來看見那些黑色的頭髮,吊掛在教室的窗板上,隨著歲月的曝曬,它們都變成一絲一絲的嘆息,隨風搖擺。
  
我是川野花子,蕃人頭目的孩子。
我走進教室,聽到了奇異的聲音在流竄,ㄚㄧㄨㄟㄡ……抓到第一個音符,我將牠豢養在喉嚨裡,牠餵養、敲打、拉扯、撫摸我的聲帶,直到我再也無法發出族語,牠滿意的離開了喉嚨,像孩子般,睡在我的腦殼裡。
  
我是中山 清,「霧社事件」不良蕃的孩子。
我走進教室,不久便沉沉入睡。睡夢中我聽見刀光劍影的招喚,我看見我的手數著親族的頭顱,後來長著翅膀的書籍飛到我面前,像天使般安慰著我。醒來之後,我發奮地啃讀書本,直到我的罪惡被洗清。感謝天皇!
  
  
本 事:日人於一九一O年設立「霧社教育所」,作為教化霧社地區泰雅族子弟的先聲。一九二二年之後,陸續設立各部落的「蕃童教育所」,但在撫育與攏絡政策下, 先後將花岡一郎(其畢業於台中師範學校講習科,為日本殖民地政府教化撫育政策下的一大盛事)、花岡二郎、川野花子、高山初子、中山 清(「霧社事件」後 裔,事件當時,曾受日警搭救,並擔任點數反抗蕃死者頭顱的工作)等編入日人子弟就學的霧社尋常小學校,作為日本教化的典範代表。
 
 
  五、風中的名字(一九三一年五月六日)
  
自從仇恨趁黑夜追殺了憐憫,我們只剩下二九八具身體。我們將悲傷藏了起來,藏在花葉、藏在泥土、藏在風塵之中。所以我們每一個微弱的呼吸,都沾粘著親人的氣息。
  
從霧社分室到眉溪,從眉溪到埔里街,從埔里街最後來到川中島,我看到所有的魂魄也徘徊在川中島,只有我們的身體最微弱,只能卑微地默念風中的名字。
  
Mona Dadau Walis Habauo Bakan
Lagis Nomin Obin Bihau Basaou
Bawan Mushin Sabo Lubi
  
讓我們用力地呼吸你的名字吧!從花葉中伸展芬芳,從泥土裡長出果實,從風塵中雕塑希望,用你們的名字傳遞歷史的氣息。
  
  
本 事:一九三O年四月二十五日,日人唆使道澤群族人投入「以蕃制蕃」的戰鬥,殺害事件餘生的「保護蕃收容所」族人,史稱「第二次霧社事件」,事件中,五六一 名族人在奇襲中僅存二九八人。五月六日,「強制移居」至川中島行監管,為霧社地區泰雅族人的反抗行動劃下歷史宿命的悲慘結局。
 
                    
 
 
 
 
 
 

●選自:《八十八年詩選》(爾雅:2000),頁145  
 
●延伸閱讀:向陽〈霧社〉

2011-06-13

春風蝴蝶之事──關於書評,及其他

為人寫評,儘管並不容易,也形同一樁無益的行當,然而當那些已經下葬並自以為掩埋得很妥當的墳,在某人的檢視下重新開了封,甚至 賦予了更善意或嶄新的解釋時,作者的激動,往往是難以言喻的……

圖/米榭兒
書 評這事兒,按理,和序是不大一樣的。一個是馬後砲,一個是馬前卒,馬後砲有各種心理,馬前卒可就標竿一致了,總之讓書多賣幾本。而我,反正是兩種都做過, 在這宣傳往往打得熱火朝天的時代,連在書腰上虛張聲勢,網路上被引用轉貼,我也有過幾回。悠忽十年下來,突然發現,豈止電視上「小三」、「小四」滿天飛, 書評也者,完全是一個不斷移情別戀的過程。你先是狂熱的愛上一個人一本書,恨不得跑到曠野中大喊大叫讓全世界都知道,然而激情高燒一兩周之後,熱度退盡, 又像永遠不能饜足的獅虎一般,悄悄潛伏在草叢裡尋找下一個目標去了。一年十個,十年一百個,鐵打的評者流水的書,作為一個正常人的身心耗損,真不是一般人 所能想像的(劈腿一兩回可能是好玩的,你能想像劈腿一百回的勞頓嗎?)。

張瑞芬評論集《春風夢田》書影。
(圖/爾雅提供)
我 的老師王孝廉(王璇)多年前曾說:「一本已經出版了的書,就像已經下葬掩埋妥當了的墳,裡面裝的什麼都不重要了。」看著眼前被我寫過的這些書與作者,竟覺 得被棄與棄人,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同樣是辛苦多時,一朝毀棄,套一首吳宗憲的歌名,同樣是真心換絕情。每天汲汲營營,寫的都是沒人看的東西。某日我拿 著《人間福報》副刊看隱地先生正熱情推薦薛仁明和李煒,順便把我的新書《春風夢田》也捧了一捧,竟被偶爾走過的小兒子(一個頂著貝克漢頭,嗜足球為命的沒 救高一生)斜睨著說了一句:「嗄!登在這裡誰看得到啊!還不如登在《爽報》咧!」

一個詩人住在遠方,可以是讀者終生傾慕的偶像,住在你樓上就只能是個瘋子了(尤其是那人整天在家灰頭土臉洗馬桶時,只能更糟。至於何謂《爽報》,則已經超 過我輩的知識範圍)。有了這種基礎認知,其他就好辦了。寫了那麼多書評,我多半不去認識作者,因為篤信相見不如不見,距離增加美感。近廟欺神,古有明訓 也。有時我想,評論者也需要故弄玄虛製造一點距離感,例如端坐在午後書房或教授講壇的人說的話,好像就比睡眼惺忪每天穿拖鞋去Seven買兩份報紙的人可 信靠一點。

饒是如此,我也還是見識了不少好作者,瘂弦是個發電機、聚光體,從年輕到老,永遠溫暖周到;許達然看似悶聲不吭,內裡卻頗為堅執,就像吳晟火起來那麼難參 詳。林文義世故又直率,完全不適合當電視名嘴;周志文少見的沒有學院的腐儒氣;周芬伶外貌是熟女,內心卻住著一個小女孩;鍾文音個子非常嬌小,全身披披掛 掛像小一號波西米亞風的齊豫;朱天心握起人的手,那掌心又熱又暖;吳明益眸光深沉,看人的態勢很靜定;夏曼.藍波安和瓦歷斯.諾幹完全是可以去演西部片的 性格小生;夏烈則我從來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理性而有條理的土木橋梁部分於我猶如外星人。

評論者多半可以成為作者的好朋友,卻極少真正成為作家。許多讀者從夏志清看到王德威、范銘如,總覺得此等好筆不專事寫作豈不可惜,殊不知一個美國小說家巴 那比.康拉德(Barnaby Conrad)說過一句有趣的話:「評論家之於文學作品,就像太監之於皇宮內院,他們對裡面的情形完全明瞭,只是自己無能為力。」但我看蕭乾《書評研 究》,他說批評學者和批評者事實上是不一樣的兩種人,書評家比起前二者,又更等而下之。然而書評的工作實在更艱難一些,「他不但要有正確的議論,且需以活 潑的語言傳達給大眾,他懂得很多,卻能用忍耐和機制管住自己,解釋而不命令,陳述而不說教,既要保持主觀的見解,又要時刻顧到客觀需要,這不是件輕而易舉 的事」。

就我自己來說,決定寫哪一本書是困難的決定。就像河蜆濾食一萬公升的水只為了獲取浮游生物一樣,讀的時間遠多於寫,寫不出來的時候遠多於寫得出的時候。所 以我浪蕩終日,打球或騎自行車在南屯、烏日一帶農田冶遊,不在書房或大學講堂的時候多,一直服膺著孟東籬的名言:「蟬在林間才會嘶鳴,我也必須過著遊蕩的 生活才能發出我的聲音。」完全不像我所在的這所台中最熱鬧夜市旁「拚老命」績優大學的風格。

正如約翰.伯格(John Berger)多年前在《觀看的方式》(Ways of Seeing)裡說的:「知識和信仰會影響我們觀看事物的方式。」我想生活和看待生活的態度也是吧!悠遊度日的人寫出筋骨鬆活的文章,過度使用的人就不免咬牙切齒(甚且青筋暴露)了。

為人寫評,儘管並不容易,也形同一樁無益的行當,然而當那些已經下葬並自以為掩埋得很妥當的墳,在某人的檢視下重新開了封,甚至賦予了更善意或嶄新的解釋 時,作者的激動,往往是難以言喻的。我曾經在一個茫茫渺渺的深夜趕完一篇兩千字書評交了差,忍不住發一個副本給不算熟識的作者,說他寫得好極了我實在佩服 他(雖是夜半人蹤俱滅,那曠野中吶喊的衝動又來了),才幾分鐘叮咚一聲差點把我嚇出心臟病來。那按理應該到處趴趴走的鳥人生態觀察家,竟彷彿禪坐在電腦前 釣魚似的,叨叨跟我說起寫得可辛苦了,每出一書他總覺得再也寫不出好東西了。

我由是學到人生的寶貴第一課,世上沒有真正的客觀這件事。不管你在天涯海角,你評的人總是幾分鐘就知道(且看完)了這文章,且第一時間決定了愛你或恨你。閻連科不是有一篇文章〈作家與批評家〉(按:99年4月21日《聯副》) 嗎:「我愛批評家批評別人時一針見血,卻希望批評家批評我時婉轉一些。」每個好作家都說不在乎讀者的反應,其實是承受不住讀者的無情先反將一軍,保住內心 的靜定,才能不受干擾的再寫下去。我聽過一些好作者「(賣得奇差)本來就是這樣」、「我不care」、「我的同事沒有人知道我出新書,也沒人看過」、「出 書的高興也就一天而已」種種說法,從沒當過真,因為自己也寫,太了解此話言不由衷了。

就拿台灣這麼一個有限的文壇園地來看,書評者與作者的關係是互相附麗的,有時候甚至身分對調也是美事,例如莊裕安、袁瓊瓊、鍾文音、郝譽翔所為俱為逸品, 許多編輯也寫得一手好文。我倒是打算讓寫不出的時候再多一些,以便寫得再好一些。而我是善等待的,天天巡著田水,望著收成,種著歹田望後冬。那一畦金線 菊,以及南屯區的良田百畝,蔥籠翠綠,在朝陽中閃著金光,才春天,彷彿就可以收割了。


【2011/06/11 聯合報】@ http://udn.com/

論語隨喜/才情之外@薛仁明

論語隨喜/才情之外
我的《孔子隨喜》簡體版發行後,網路上的反應,似乎不惡。對此評價,有網友頗感納悶,便質疑道,「看作者照片,並不是個很有才情的人呀?!」

好眼力。

他說這話,真好。

我本非「很有才情」之人,這是事實,不必否認。如此大方承認,也無關乎謙遜。甚至,他若要說,那作者根本談不上有才情;當然,這似乎令人頗難為情,但即便如此,恐怕,我仍得誠實地招認,是呀!您說得沒錯。

願意這麼自曝其短,認真說來,原因之一,是我確實看過真正深具才情者。那可真是嘆為觀止,神乎其技哪!見了這種人,當下便能明白,世間有些人,真是只能用「天才」二字,方足形容。與之相較,我若還有那麼一點點可疑的小聰明,的確,也都絲毫不足掛齒了;隨便四捨五入,近似值都可以等於零。

然而,我的坦白承認,更根本原因,是這些年來,因見聞增廣,逐漸明白,所謂才情,所謂聰明,果然,都是利弊互見,禍福相倚。有也好,無也罷;重點是,如何不為所執。年少時,看事看表面,總眩惑於那些才情之光彩奪人;而年事稍長,總算清楚,那光彩的後頭,著實也陰影重重。深具才情者,多半不明白、不快樂;他們活得比駑鈍如我者,辛苦許多。換言之,才情越多,生命常常就越不自在。懂了這理,我才很安然於自己的駑鈍與不足。

聰明人的不快樂,關鍵是,他們比一般人更容易執著。因為聰明,所以執著。如果是執於知識概念,執於所謂道德理想,他們常常一臉嚴肅,搞得自己全身緊繃。如果是執於得失輸贏,那麼,好勝之心會催逼他們一步步邁向「既驕且吝」;聰明又好勝,焉能不驕?得失心重,才情且足以囊括一切,那麼,又焉能不吝?

我年少讀史,喜歡項羽。才情高,有英雄氣,他在戰場上的所向披靡,橫決四海,百千年後,讀來依然令人心驚。但是,項羽有我無人,開口就是「彼可取而代也」,因此,即使有如「周公之才之美」,卻終究因為「既驕且吝」,不能納才,不能容眾,不能與天下萬民聞風相悅,最後,還是只能以悲劇收場。

劉邦不然。他無啥才情,年紀一大把,依然一事無成。但是,他有見識,在關鍵時刻,會用關鍵人物,採納關鍵意見。而且,他性情極好,寬、厚、通、豁,凡事容得下,看得開。起兵前,老爸數落他,蕭何取笑他,「意豁然也」,他根本無所謂;楚漢相爭,屢戰屢敗,幾次狼狽不堪,他也似乎無關緊要,依然元氣滿滿。

於是,他可成大事。

性情與見識,都比才情重要。昔日,山濤與嵇康、阮籍相契;山濤之妻仔細打量嵇、阮二人,遂對山濤言道,若論夫君的才情意致,實在比不上他們二位;真要與之為友,就只能在見識與氣度上,贏取他們的敬重了。

氣度生於性情;性情與見識,遠比才情要緊。山濤之妻,了不得。


聯合報2011-06-13



2011-06-10

詩人開門

詩人開門 自由時報 2011-6-6
詩人開門

圖◎吳孟芸

<編輯室報告>

欣逢詩人節。每每閱讀詩作,詩人似總披罩一層朦朧面紗,因此,我們特別邀請十位不同世代的詩人,針對「生活細節」與「精神內容」,向他們好奇發問,謝謝他們慷慨回答。

那麼,詩人的門縫已經微微打開,且讓我們一齊拜訪神祕心靈。

<生活細節>

每天隨身必備小物是什麼?

隱地:錢包、鑰匙、眼鏡均為心安之物,沒有它們不敢出門。

尹玲:書、筆記本、白紙、功課、作業。相機。報紙。以為自己很用功。可以隨時攝影。自由養成的閱讀報紙習慣。

向陽:鑰匙吧,開車開門不能沒有它們。

孫維民:紙筆。唯恐再也無法想起。

陳克華:隨身數位小相機。隨時可以記錄下生活的細節。可謂用相機寫日記。

鴻鴻:書包。讓我幻想隨時可以看書。

李進文:香菸與打火機。從沒想過戒或不戒,但不值得鼓勵就是。

顏艾琳:筆。筆記本。手機。一個書包。

林婉瑜:容量很大的肩背袋,內有皮夾、手機、卡片匣,最後裝進正在讀的書。最近讀隱匿《怎麼可能》、閻志《輓歌與紀念》、《衛生紙詩刊+11:最後的田園詩》;重看陳義芝《現代詩人結構》。

楊佳嫻:一本書。什麼書都可以。幻想自己路上會有很多空檔可以看書。

發生過最糗的經驗?

隱地:在餐廳用餐突然發現自己的錢包不翼而飛。

尹玲:1983年。巴黎Comedie Francaise劇院。與友人寄放背包(內含鬧鐘一個)於衣帽間。觀賞莫里哀《守財奴》。散場時鬧鐘已成碎片:包圍劇院之除爆小組及特殊人馬剛離去不久;差點疏散滿院觀眾。

向陽:上課時提到某位好朋友作家,說他是我的好友,卻忽然忘了他的名字:叫什麼來著?

孫維民:不是曾經,而是存活的每一天都在發生。

陳克華:有人當著我的面說:「你想認識陳克華嗎?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

鴻鴻:說謊被拆穿。

李進文:第一次在大專院校演講現代詩,學生睡成一片。

顏艾琳:被不喜歡的人告白。

林婉瑜:跌倒、撞翻東西這類。

楊佳嫻:吃叉燒飯滿面油光滿嘴食物時,被讀者認出來……

最喜歡的交通工具?

隱地:七十以後不再追趕公車,我讓自己升等只坐計程車。

尹玲:雙腳。公共汽車。地鐵。火車。飛機。船。計程車。可以走愛走的路。可觀賞城、鄉、江、湖、河、海風貌。

向陽:汽車,每天上下學必備、出門必備,不愛好像也不行。

孫維民:火車。負載了太多真實或虛幻的記憶。

陳克華:兩條腿。為什麼?當然是希望能擁有一雙修長健美的腿囉。

鴻鴻:機車。讓我幻想隨時可以自由行動。

李進文:單車。上班與回家之間最快且環保的工具。

顏艾琳:火車。沿路陌生又熟悉的風景。

林婉瑜:單車,騎車很自在。

楊佳嫻:捷運。速度剛好,有時候隱於地底,有時候高於人際。

有沒有絕對不吃的食物?

隱地:炸乳鴿。鴿子代表和平,何況小乳鴿多麼可愛。

尹玲:直至目前,沒有,包括單獨旅行時,未碰到。

向陽:雞肉吧,鴨肉吧,鵝肉吧──好像都是兩隻腳的。

孫維民:沒有。同意蘇軾的看法。

陳克華:牛。因為我屬牛。

鴻鴻:魚翅。不忍那些被割了翅的魚擱淺在海底。

李進文:榴槤。因為(一)味道。(二)會憶起在天上的母親過得好不好,她愛吃榴槤。

顏艾琳:肥肉。油膩膩。

林婉瑜:腥味重的食物,不新鮮的海產。

楊佳嫻:肝臟。有古怪的味道,像發霉的木屑。

週日下午,通常在做什麼?

隱地:在家隨意摸索,或坐或躺……讓自己全身放空。

尹玲:閱讀。做功課。寫稿。博物館。見朋友。不做什麼。旅途中。探訪熟悉或陌生的異鄉。

向陽:上網、看電視或者沉思。

孫維民:有時是與小孩子對話,有時散步,有時開車。

陳克華:不知道。大都處於失憶狀態。

鴻鴻:看戲。

李進文:外出跑步。(跑步與寫詩一樣是我人生持續最久的「運動」。)

顏艾琳:三重里民寫作班講課、或運動。

林婉瑜:寫字,看稿。最近寫「玩具系列」,已完成〈Hello Kitty的心事〉、〈相信小美樂〉、〈模範生巧虎〉;整理將要出版的「情詩集」的作品。

楊佳嫻:趕稿。

過不過情人節?

隱地:喜歡平常日子。不特別去記什麼節慶日子,也就常忘了情人節。

尹玲:不一定。有時過,有時不過。看所在時空,心境。

向陽:不過,理由很簡單,有一把年紀了。

孫維民:仔細一想,這個世界有太多奇怪的節日。

陳克華:不過。因為每次都剛好沒人可以一起過。

鴻鴻:過。不然情人要去跟誰過節?

李進文:不過。但因為結了婚就不過情人節是錯的,這點我想改善。

顏艾琳:不過。不想被節日操控。

林婉瑜:當我決定「今天是我的情人節」,會想辦法讓當天變成節日,按照我一個人的曆法就滿足了,不用追趕外在的時間。

楊佳嫻:不過。任何節日應該自己訂,如同羅智成的詩說的,早上是浪花節,下午是流觴節……

會樂器嗎?

最喜歡哪一種樂器的聲音?

隱地:羨慕一切會玩樂器的人。自己是樂器盲。愛聽弦樂。

尹玲:已經不會。曼陀林。越南最最最古老樂器。很多種,古今中外都有。

向陽:小號、口琴,高中時代參加過樂隊。最大的夢是擁有一把小號,但從未達成。

孫維民:感覺自己應該是會的。喜歡口琴和大提琴。

陳克華:小提琴。不過是我最不喜歡的聲音之一。

鴻鴻:畢生遺憾不會樂器。莫札特讓我愛上豎笛。

李進文:不會。大提琴。喜歡它即便曲調快樂聽起來也有淡淡的哀愁。

顏艾琳:彈鋼琴、打擊樂。

林婉瑜:小時學鋼琴,現在還可以彈。

楊佳嫻:會鋼琴和古箏。

衣櫃中衣服多半什麼顏色?櫃子裡有幾條牛仔褲?

隱地:白襯衫最多,黑長褲次多。牛仔褲僅兩條,一條從未穿過。

尹玲:黑、白、粉紅、紅、紫、其他。以前有牛仔褲N條。

向陽:淺色系或黑色。無牛仔褲。

孫維民:不清楚。這個問題必須留給衣櫃答覆。

陳克華:黑。牛仔褲?滿多倒沒數過。不過大多還沒穿過。

鴻鴻:白色T恤。我不穿牛仔褲,不舒服。

李進文:年輕時藍色多,中年時暖色系比較多。我幾乎都穿卡其休閒褲,牛仔褲只一條。

顏艾琳:藍色。二十條左右。

林婉瑜:黑、咖啡、深紫。牛仔褲十多件。

楊佳嫻:紅色、黑色和藍色都很多。牛仔褲有七條。

出國買過最難忘的紀念品?

隱地:一把P形鏡子。透過P,我觀看自己隨著歲月變化著的臉。

尹玲:明信片最多。有時其他。因喜歡、觸動、感動、心動。

向陽:在東歐旅遊時買下了一個石雕獅頭像,因為很重,所以難忘。

孫維民:通常不買紀念品,除非舊地重遊。

陳克華:買個男人算不算?為什麼?因為沒買過。

鴻鴻:在巴黎跳蚤市場買了三幅畫。此外沒買過畫。

李進文:十幾年前在美國買的藍色髮夾。第一次買給當時還是女友的妻,現在女兒偶爾也夾上髮際。

顏艾琳:酒。當初遊歐洲時懷孕,想留到孩子考上大學時,開來喝。

林婉瑜:日本帶回的純金箔清酒。把瓶身倒過來反過去,看裡面金箔沉澱又散開、散開又沉澱,像閃耀奢侈的雪。

楊佳嫻:20世紀初期歐洲出版夾帶大量日文的海德堡旅遊指南。書很精美,一百書齡的書折合台幣只要八百。又有文化交流趣味。

閒暇時,最喜歡的消遣?

隱地:喝著咖啡聽老歌,白光和周璇的歌,葛蘭和姚蘇蓉的歌……

尹玲:閱讀。書寫。觀賞戲劇、舞蹈、音樂、歌唱、電影。旅行、流浪。認識新的一切。

向陽:讀書以及玩網路遊戲。

孫維民:讀自己喜歡的書。或者,到有樹的地方。

陳克華:做愛。

鴻鴻:去吃豆花。

李進文:泡湯。

顏艾琳:聽音樂、看書。閒晃、逛美術館、書店。

林婉瑜:和貓咪玩。

楊佳嫻:走路。看巷弄植物。找巷弄深處的咖啡館。

<精神內容>

最常寫詩的地點與時間?

隱地:在餐廳獨自一人吃飯,等待餐點或侍者端來咖啡時。

尹玲:深夜,不眠時。特別喜歡的咖啡館或所在。午後或傍晚。旅途中的任何時空。

向陽:隨時隨地,飢不擇時,餓不擇地。想寫時就寫了。

孫維民:極少於書桌前,經常在路途中。

陳克華:上班時是辦公室電腦前。下班後是旅途中。

鴻鴻:清晨初醒時,在家。

李進文:客廳(一直以來我的書房就是在客廳)。早晨(尤其是禮拜六的早晨,放鬆且安靜)。

顏艾琳:七成在家裡、三成到處可以寫,沒有定時。

林婉瑜:三樓,自己的房間。通常是下午,下午的時間完整、不會被打擾。

楊佳嫻:行進中的巴士、高鐵。或者自己的房間。

有沒有崇拜的偶像?

隱地:王鼎鈞一直是我的偶像。喜歡他變化無窮的文字。

尹玲:古今中外的都有,隨自己年紀、所在地點、遭遇而換。

向陽:屈原吧,因為他在我十三歲時以〈離騷〉愚弄了讀不懂的我,讓我發下一生最離奇的妄想──我要當詩人。

孫維民:其實有。然而此刻的偶像是那一棵欖仁樹。

陳克華:李小龍。因為很想和他做愛。

鴻鴻:伍迪.艾倫。他讓我了解不懂自嘲的人最可笑。

李進文:沒有。我佩服以及欣賞許多人物,但「崇拜」需要熱情,我個性缺乏熱情。

顏艾琳:沒有特一偶像,但尊崇很多中外古今文藝大家。盡量保持多元、流動、活潑的心態來看待偶像這件事。

林婉瑜:顧城,但,說偶像太沉重,沒有到達崇拜或追尋的程度。讀他的詩,知道他是被強大的感性拖曳著走,很辛苦,但那樣的全然相信、純粹至無法自持,才是詩人的真實。

楊佳嫻:現在沒有。每個崇高的人都有自己的深井。

如何看待自己的詩人身分?

隱地:自從有了詩人的頭銜,感覺自己像一個新人。

尹玲:真的寫真的一切。書寫不假的書寫。盡全力在詩的國度裡嘗試。

向陽:詩人也是人,與他人一樣,都有人的身分;詩人不是平常人,與他人不一樣,因為多了「詩」的身分。

孫維民:詩如其人,而人總是有缺憾的。

陳克華:不知道。很想知道一隻豬是如何看待豬的。

鴻鴻:像麵包師。想做出讓人一聞就想吃的麵包。

李進文:冷眼以對。

顏艾琳:珍惜。慎重又平凡地透過這身分,生活著。因為的確感受不同……

林婉瑜:出詩集的速度慢,但對書中文字確信過了幾十年都不會後悔。《剛剛發生的事》是少作;《可能的花蜜》是考驗,一開始曾被自己出的這個題目困住,後來知道怎麼做了,跨過這考驗後,覺得詩的心智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楊佳嫻:感覺像是麒麟。很稀有。但是看上去很奇怪。

最想要回到哪一年?

隱地:回到1972年,和一夥朋友編《書評書目》和「年度小說選」的日子。

尹玲:1968年春節,越共假停火真戰火。南越浴入血海。認識真正歷史。1973年暑假,軍機軍車載運,「參觀」數十年烽煙後與正烽煙中的整個南越。痛楚。1985年7月,流浪至敘利亞Palmyre沙漠:豔陽、黃昏、靜夜、駱駝。永恆。以及許多其他。

向陽:1985年,那年三十歲,在美國愛荷華大學無憂無慮住了三個月,夢想很多,包括學好英文,深造、出版詩集,都沒有達成。能回去最好,但也知道不可能了。

孫維民:1979年,原因無法在此詳述。

陳克華:四歲。那年我有一個情人,大我三十八歲。

鴻鴻:1980年2月28日上午。去阻止林宅血案發生。

李進文:1982年(亦即我進入高中),那年一直到大學畢業是整個狂飆八○年代,本該積極參與,但我錯過太多。

顏艾琳:就是今年。彷彿依舊而領悟如新。沒有結束,卻有新的開始。

林婉瑜:江重視我的寫作,同時他有不錯的文學品味,2004我遇到江,改寫了後來的故事。

楊佳嫻:2002年。把某個失敗的戀愛重談一次。

最不願意放棄的生命經驗?

隱地:老來的收穫季。看到蕭蕭和羅文玲為我辦的研討會及編出的專書。

尹玲:純美邂逅。戰火紋身。單獨飄流。千年孤寂。

向陽:寫詩。

孫維民:夜晚走在山徑,又圓又大的月亮一路相伴。

陳克華:同性戀。尤其是突然領悟到自己是同性戀的神聖一瞬。

鴻鴻:跟相愛的人做愛。

李進文:當一個父親。

顏艾琳:懷孕。

林婉瑜:知霖被洗淨後,抱到我面前。她靠近我,散發出一種清潔的香味,她碰到我的乳房就知道要吸吮,誰教她的呢?軟綿綿躺著,若我不幫她她什麼都無法做,是被這樣的責任感驅動,慢慢接受母親的角色。

楊佳嫻:身為女人。

最喜歡哪個季節?

隱地:秋天。黃葉舞秋風的秋天。秋天,請停住,再往前移動,枯冬就要來了。

尹玲:梅花桃花櫻花,漸入璀璨之時。樹葉轉紅變黃,將落未落之際。

向陽:秋天,成熟的季節,火紅的葉子、橙黃的果實、晴藍的天,溫暖、明亮、澄澈,一併來到眼前。

孫維民:喜歡夏日乾淨廣闊的天空,彷彿明天依然如此。

陳克華:冬天。可以(或幻想)用體溫取暖。

鴻鴻:?春天。無事也適合出門。

李進文:夏天。喜歡狂熱大汗之後的感覺。

顏艾琳:秋天。一切金碧輝煌,轉成脆弱與消亡。

林婉瑜:我在深秋出生,秋天讓我覺得爽颯、熟悉、愉快。

楊佳嫻:春天。氣候剛好,花開得特別燦爛。 ●

2011-05-19

東坡樂府卷上

東坡樂府卷上


水龍吟

古來雲海茫茫,道山絳闕知何處?人間自有,赤城居士,龍蟠鳳翥。淸淨無為,坐忘遺照,八篇奇語。向玉霄東望,蓬萊晻靄,有雲駕、驂風馭。行盡九州四海,笑紛紛、落花飛絮。臨江一見,謫仙風采,無言心許。八表神遊,浩然相對,酒酣箕踞。待垂天賦就,騎鯨路穩,約相將去。

又 贈趙晦之吹笛侍兒

楚山修竹如雲,異材秀出千林表。龍鬚半翦,鳳膺微漲,玉肌勻繞。木落淮南,雨晴雲夢,月明風嫋。自中郎不見,桓伊去後,知辜負、秋多少?聞道嶺南太守,後堂深、綠珠嬌小。綺窗學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徵含宮,泛商流羽,一聲雲杪。為使君洗盡,蠻風瘴雨,作霜天暁。

又 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又 閭丘大夫孝終公顯嘗守黃州,作棲霞樓,為郡中勝絕。元豊五年,余謫居黃。正月十七日,夢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樓中歌樂雜作,舟中人言,公顯方會客也。覺而異之,乃作此曲,蓋越調《鼓笛慢》。公顯時已致仕,在蘇州。

小舟橫截春江,臥看翠壁紅樓起。雲閒笑語,使君高會,佳人半醉。危柱哀絃,艷歌餘響,繞雲縈水。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空回首、煙波裏。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雲夢南州,武昌東岸,昔遊應記。料多情夢裏,端來見我,也參差是。

滿庭芳 元豐七年四月一日,余將去黃移汝,留別雪堂鄰里二三君子。會李仲覽自江東來別,遂書以遺之。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香靉雕盤,寒生冰筯,畫堂別是風光。主人情重,開宴出紅妝。膩玉圓搓素頸,藕絲嫩、新織仙裳。歌聲罷,虛簷轉月,餘韻尚悠颺。人間何處有?司空見慣,應謂尋常。坐中有狂客,惱亂愁腸。報導金釵墜也,十指露、春筍纖長。親曾見,全勝宋玉,想像賦高唐。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裏,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

又 有王長官者,棄官黃州三十三年,黃人謂之王先生。因送陳慥來過余,因為賦此。

三十三年,今誰存者,算祗君與長江。凜然蒼檜,霜幹苦難雙。聞道司州古縣,雲溪上、竹塢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寧肯過吾邦?摐摐、疏雨過,風林舞破,煙蓋雲幢。願持此邀君,一飲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夢裏、相對殘釭。歌聲斷,行人未起,船鼓已逢逢。

又 余年十七,始與劉仲達往來於眉山,今年四十九,相逢於泗上。淮水淺凍,久留郡中,晦日同遊南山,話舊感慨,因作《滿庭芳》云。

三十三年,飄流江海,萬里煙浪雲帆。故人驚怪,憔悴老青衫。我自疏狂異趣,君何事、奔走塵凡?流年盡,窮途坐守,船尾凍相銜。巉巉、淮浦外,層樓翠壁,古寺空巖。步攜手林間。笑挽纖纖。莫上孤峯盡處,縈望眼、雲海相攙。家何在?因君問我,歸夢遶松杉。

又 余謫居黃州五年,將赴臨汝,作《滿庭芳》一篇別黃人。既至南都,蒙恩放歸陽羨,復作一篇。

歸去來兮,清溪無底,上有千仞嵯峨。畫樓西畔,天遠夕陽多。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船頭轉,長風萬里,歸馬住平坡。 無何、何處有?銀潢盡處,天女停梭。問何事人間,久戲風波?顧謂同來稚子,應爛汝、腰下長柯。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縷掛煙蓑。

水調歌頭 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

落日繡簾捲,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峯。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又 余去歲在東武,作《水調歌頭》以寄子由。今年子由相從彭門百餘日,過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別。余以其語過悲,乃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為戒,以退而相從之樂為慰云。

安石在東海,從事鬢驚秋。中年親友難別,絲竹緩離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擬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軒冕,遺恨寄滄洲。歲云暮,須早計,要褐裘。故鄉歸去千里,佳處輒遲留。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惟酒可忘憂。一任劉玄德,相對臥高樓。

又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又 歐陽文忠公嘗問余:琴詩何者最善?答以退之《聽穎師琴》詩。公曰:“此詩固奇麗,然非聽琴,乃聽琵琶詩也。余深然之。建安章質夫家善琵琶者,乞為歌詞,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詞,稍加隱括,使就聲律,以遺之云。

昵昵兒女語,燈火夜微明。恩冤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忽變軒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氣,千里不留行。回首暮雲遠,飛絮攪青冥。眾禽裏,真彩鳳,獨不鳴。躋攀寸步千險,一落百尋輕。煩子指間風雨,置我腸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從歸去,無淚與君傾。

又 子由徐州中秋作

離別一何久,七度過中秋。去年東武今夕,明月不勝愁。豈意彭門城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載涼州。鼓吹助清賞,鴻雁起汀洲。坐中客,翠羽帔,紫綺裘。素娥無賴西去,曾不為人留。今夜清樽對客,明夜孤帆水驛,依舊照離憂。但恐同王粲,相對永登樓。

滿江紅 董毅夫名鉞,自梓漕得罪,罷官東川,歸鄱陽,過東坡于齊安。怪其豐暇自得,余問之。曰:“吾再娶柳氏,三日而去官。吾固不戚戚,而憂柳氏不能忘懷於進退也。已而欣然,同憂患如處富貴,吾是以益安焉。”命其侍兒歌其所作《滿江紅》。嗟歎之不足,乃次其韻。

憂喜相尋,風雨過、一江春綠。巫峽夢、至今空有,亂山屏簇。何似伯鸞攜德耀,簞瓢未足清歡足。漸粲然,光彩照階庭,生蘭玉。幽夢裏,傳心曲。腸斷處,憑他續。文君婿知否?笑君卑辱。君不見《周南》歌《漢廣》,天教夫子休喬木。便相將、左手抱琴書,雲間宿。

又 寄鄂州朱使君壽昌

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不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又 東武會流杯亭,上巳日作。城南有坡,土色如丹,其下有堤,壅邞淇水入城。

東武南城,新堤就、邞淇初溢。微雨過、長林翠阜,臥紅堆碧。枝上殘花吹盡也,與君試向江頭覓。問向前、猶有幾多春,三之一。官裏事,何時畢。風雨外,無多日。相將泛曲水,滿城爭出。君不見蘭亭修禊事,當時坐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滿山陰,空陳跡。



清潁東流,愁來送、征鴻去翮。情亂處、青山白浪,萬重千疊。辜負當年林下語、對床夜雨聽蕭瑟。恨此生、長向別離中,凋華髮。一樽酒,黃河側。無限事,從頭說。相看恍如昨,許多年月。衣上舊痕餘苦淚,眉間喜氣占黃色。便與君、池上覓殘春,花如雪。

又 正月十三日,雪中送文安國還朝。

天豈無情,天也解、多情留客。春向暖,朝來底事,尚飄輕雪?君遇時來紆組綬,我應老去尋泉石。恐異時、杯酒復相思,雲山隔。浮世事,俱難必。人縱健,頭應白。何辭更一醉,此歡難覓。不用向佳人訴離恨,淚珠先已凝雙睫。但莫遣、新燕卻來時,音書絕。

念奴嬌 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千秋嵗 重陽徐州作

淺霜侵綠,髮少仍新沐。冠直縫,巾橫幅。美人憐我老,玉手簪金菊。秋露重,真珠滿袖沾餘馥。座上人如玉,花映花奴肉。蜂蝶亂,飛相逐。明年人縱健,詞會應難復。須細看,晚來明月和銀燭。

歸朝歡 和蘇伯堅固

我夢扁舟浮震澤,雪浪搖空千頃白。覺來滿眼是廬山,依天無數開青壁。此生長接淅,與君同是江南客。夢中遊,覺來清賞,同作飛梭擲。明日西風還掛席,唱我新詞淚沾臆。靈均去後楚山空,澧陽蘭芷無顔色。君才如夢得,武陵更在西南極。竹枝詞,莫傜新唱。誰謂古今隔?

永遇樂 孫巨源以八月十五日離海州,坐別于景疏樓上;既而與余會於潤州,至楚州乃別。余以十一月十五日至海州,與太守會于景疏樓上,作此詞以寄巨源。

長憶別時,景疏樓上,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連不住,月隨人千里。別來三度,孤光又滿,冷落共誰同醉?捲珠簾、淒然顧影,共伊到明無寐。今朝有客,來從濉上,能道使君深意。憑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淚。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華侵被。此時看、回廊曉月,也應暗記。

又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一雲徐州夜夢覺,此登燕子樓作。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歎。

雨中花慢 初至密州,以累年旱,齋戒累月,方春牡丹盛開,遂不獲一賞。至九月,忽開千葉一朵,雨中特為置酒,遂作。

今歲花時深院,盡日東風,輕颺茶煙。但有綠苔芳草,柳絮榆錢。聞道城西,長廊古寺,甲第名園。有國豔帶酒,天香染袂,為我留連。清明過了,殘紅無處,對此淚灑樽前。秋向晚、一枝何事,向我依然?高會聊追短景,清商不假餘妍。不如留取,十分春態,付與明年。

沁園春 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錦,朝露團團。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捨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鬬樽前。

泛金船 流杯亭和楊元素

無情流水多情客,勸我如相識。杯行到手休辭卻,似軒冕相逼。曲水池上,小字更書年月。還對茂林修竹,似永和節。纖纖素手如霜雪,笑把秋花插。樽前莫怪歌聲咽,又還是輕別。此去翱翔,遍上玉堂金闕。欲問再來何歲?應有華髮。

一叢花 初春病起

今年春淺臘侵年,冰雪破春妍。東風有信無人見,露微意、柳際花邊。寒夜縱長,孤衾易暖,鐘鼓漸清圓。朝來初日半衘山,樓閣淡疏煙。遊人便作尋芳計,小桃杏、應已爭先。衰病少悰,疏慵自放,惟愛日高眠。

八聲甘州 寄參寥子

有情風萬里捲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它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洞仙歌

江南臘盡,早梅花開後。分付新春與垂柳。細腰肢、自有入格風流。仍更是、骨體清英雅秀。
永豐坊那畔,盡日無人,惟見金絲弄晴晝。斷腸是飛絮時,綠葉成陰,無箇事,一成消瘦。又莫是東風逐君來,便吹散眉間,一點春皺。

又 余七歲時,見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餘。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納涼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三部樂

美人如月。乍見掩暮雲,更繪妍絕。算應無恨,安用陰晴圓缺。嬌甚空只成愁,待下牀又嬾,未語先咽。數日不來,落盡一庭紅葉。今朝置酒強起,問為誰減動,一分香雪?何事散花却病,維摩無疾?却低眉慘然不答,唱金縷一聲怨切。堪折便折,且惜取年少花發。

無愁可解 國工花日新作越調解愁,洛陽劉几壽伯聞而悅之,戲作俚語之詞,天下傳詠,以謂幾於遠者。龍丘子猶笑之,此雖免乎愁,猶有所解也。若夫遊於自然而託於不得已,人樂亦樂,人愁亦愁,彼且惡乎解哉!乃反其詞,作無愁可解云。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來不識愁味。問愁何處來,更開解箇甚底?萬事從來風過耳,何用不着心裏。你喚做展却眉頭,便是達者,也則恐未。
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歡遊勝如名利。道即渾是錯,不道如何即是?這裏元無我與你。甚喚做物情之外?若須待醉了、方開解時,問無酒、怎生醉?

戚氏
 
玉龜山,東皇靈姥統群仙。絳闕岧嶢,翠房深迥,倚霏烟。幽閑、志蕭然,金城千里鎖嬋娟。當時穆滿巡狩,翠華曾到海西邊。風露明霽,鯨波極目,勢浮輿蓋方圓。正迢迢麗日,玄圃清寂,瓊草芊綿。
爭解綉勒香韉。鸞輅駐蹕,八馬戲芝田。瑤池近、畫樓隱隱,翠鳥翩翩。肆華筵,間作脆管鳴弦,宛若帝所鈞天。稚顔皓齒,綠發方瞳,圓極恬淡高妍。
盡倒瓊壺酒,獻金鼎藥,固大椿年。縹緲飛瓊妙舞,命雙成奏曲醉留連。雲璈韵響瀉寒泉。浩歌暢飲,斜月低河漢。漸綺霞,天際紅深淺。動歸思,回首塵寰。爛漫游,玉輦東還。杏花風,數裏響鳴鞭。望長安路,依稀柳色,翠點春妍。

醉蓬萊 余譎居黃州,三見重九,每歲與太守徐君猷會于栖霞樓.今年公將去,乞郡湖南,念此惘然,故作是詞。

笑勞生一夢,羈旅三年,又還重九。華髮蕭蕭,對荒園搔首。賴有多情,好飲無事,似古人賢守。歲歲登高,年年落帽,物華依舊。
此會應須爛醉,仍把紫菊紅萸,細看重嗅。搖落霜風,有手栽雙柳。來歲今朝,爲我西顧,酹羽觴江口。會與州人,飲公遺愛,一江醇酎。

賀新郎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綉戶,枉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却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濃艶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泪,兩簌簌。

哨遍 陶淵明賦《歸去來》,有其詞而無其聲。餘既治東坡,築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獨鄱陽董毅夫過而悅之,有卜鄰之意。乃取《歸去來》詞,稍加概括,使就聲律,以遺毅夫,使家僮歌之,時相從于東坡。釋耒而和之,扣牛角而爲之節,不亦樂乎 。

爲米折腰,因酒弃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歸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閉柴扉,策杖看孤雲暮鴻飛。雲山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
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無浪語,琴書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嶇,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內復幾時。不自覺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誰計。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咏,自引壺觴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還止。



睡起畫堂,銀蒜押簾,珠幕雲垂地。初雨歇,洗出碧羅天,正溶溶養花天氣。一霎暖風迴芳草,榮光浮動,卷皺銀塘水。方杏靨勻酥,花鬚吐綉,園林排比紅翠。見乳燕捎蝶過繁枝,忽一綫爐香逐游絲。晝永人間,獨立斜陽,晚來情味。
便乘興携將佳麗。深入芳菲裏。撥胡琴語,輕攏慢撚總伶俐。看緊約羅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驚鴻起。顰月臨眉,醉霞橫臉,歌聲悠颺雲際。任滿頭紅雨落花飛。漸鳷鵲樓西玉蟾低。尚徘徊、未盡歡意。君看今古悠悠,浮宦人間世。這些百歲光陰幾日?三萬六千而已。醉鄉路穩不妨行,但人生、要適情耳。

木蘭花令

霜餘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潁咽。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
草頭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還二八。與予同是識翁人,唯有西湖波底月。

又 次馬仲玉韻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故將別語惱佳人,欲看梨花枝上雨。
落花已逐風回去,花本無心鶯自訴。明朝歸路下塘西,不見鶯啼花落處。



梧桐葉上三更雨,驚破夢魂無覓處。夜凉枕簟已知秋,更聽寒蛩促機杼。
夢中歷歷來時路,猶在江亭醉歌舞。樽前必有問君人,爲道別來心與緒。

西江月 寶云真覺院賞瑞香

公子眼花亂發,老夫鼻觀先通。領巾飄下瑞香風,驚起謫仙春夢。
後土祠中玉蕊,蓬萊殿後鞓紅。此花清色更纖穠,把酒何人心動?

又 坐客見和,復次韵。

小院朱欄幾曲,重城畫鼓三通。更看微月轉光風,歸去香雲入夢。
翠袖爭浮大白,皁羅半插斜紅。燈花零落酒花穠,妙語一時飛動。

又 再用前韵,戲曹子方。

怪此花枝怨泣,託君詩句名通。憑將草木記吳風,繼取相如雲夢。
點筆袖沾醉墨,謗花面有慚紅。知君却是爲情穠,怕見此花撩動。



聞道雙銜鳳帶,不妨單着鮫綃。夜香知與阿誰燒?悵望水沉烟裊。
雲鬢風前綠卷,玉顔醉裏紅潮。莫教空度可憐宵,月與佳人共僚。

又 重九

點點樓頭細雨,重重江外平湖。當年戲馬會東徐,今日凄凉南浦。
莫恨黃花未吐,且教紅粉相扶。酒闌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間今古。

又 送建溪雙井茶、谷簾泉與勝之,徐君猷家後房,甚慧麗,自陳叙本貴種也。

龍焙今年絕品,谷簾自古珍泉。雪芽雙井散神仙,苗裔來從北苑。
湯發雲腴釅白,盞浮花乳輕圓。人間誰敢更爭妍?鬭取紅窗粉面。

又 姑熟再見勝之,次前韻。

別夢已隨流水,泪巾猶裛香泉。相如依舊是臞仙,人在瑤台閬苑。
花霧縈風縹緲,歌珠滴水清圓。蛾眉新作十分妍,走馬歸來便面。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凉。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西江月 送錢待制穆父

莫嘆平齊落落,且應去魯遲遲。與君各記少年時,須信人生如寄。
白髮千莖相送,深杯百罰休辭。拍浮何用酒爲池,我已爲君德醉。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挂綠毛么鳳。
素面翻嫌粉涴,洗粧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又 公自序云:頃在黃州,春夜行蕲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語橋柱上。

照野瀰瀰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蹋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昨夜扁舟京口,今朝馬首長安。舊官何物對新官,只有湖山公案。
此景百年幾變,個中下語千難。使君才氣卷波瀾,與把新詩判斷。

鷓鴣天

林斷山明竹隱墻,亂蟬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
村舍外,古城傍,杖藜徐步轉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又 陳公密出侍兒素姐,歌紫玉簫曲,勸老人酒,老人飲盡,爲賦此詞。

笑撚紅梅嚲翠翹,揚州十裏最妖嬈。夜來綺席親曾見,撮得精神滴滴嬌。
嬌後眼,舞時腰,劉郎幾度欲魂消。明朝酒醒知何處?腸斷雲間紫玉簫。

又 元真子漁父詞極清麗,恨其曲度不傳,故嘗加其語,以浣溪沙歌之矣。元真子詞雲:“西塞山邊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表弟李如箎言漁父詞以鷓鴣天歌之,甚協音律,但語少聲多耳。因以憲宗畫像訪求元真子文章,及其兄鶴齡勸歸之意,足前後數句。

西塞山邊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朝廷尚覓元真子,何處于今更有詩?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人間欲避風波險,一日風波十二時。

少年遊 端午贈黃守徐君猷

銀塘朱檻麹塵波,圓綠卷新荷。蘭條薦浴,菖花釀酒,天氣尚清和。
好將沉醉酬佳節,十分酒,一分歌。獄草烟深,訟庭人悄,無吝宴遊過。

又 潤州作,代人寄遠。

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對酒捲簾邀明月,風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

望江南

春已老,春服幾時成?曲水浪低蕉葉穩,舞雩風軟紵羅輕。酣詠樂升平。
微雨過,何處不催耕。百舌無言桃李盡,柘林深處鵓鴣鳴。春色屬蕪菁。

又 超然台作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後,酒醒却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卜算子

蜀客到江南,長憶吳山好。吳蜀風流自古同,歸去應須早。
還與去年人,共藉西湖草。莫惜樽前子細看,應是容顔老。

卜算子 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却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楓落吳江冷。

瑞鷓鴣

碧山影裏小紅旗,儂是江南踏浪兒。拍手欲嘲山簡醉,齊聲爭唱浪婆詞。
西興渡口帆初落,漁浦山頭日未欹。儂欲送潮歌底曲,樽前還唱使君詩。

十拍子

白酒新開九醞,黃花已過重陽。身外儻來都似夢,醉裏無何即是鄉。東坡日月長。
玉粉旋烹茶乳,金虀新搗橙香。强染霜髭扶翠袖,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

清平樂

清淮濁汴,更在江西岸。紅旆到時黃葉亂,霜入梁王故苑。
秋原何處携壺?停驂訪古踟蹰。雙廟遺風尚在,漆園傲吏應無。

昭君怨 金山送柳子玉

誰作桓伊三弄,驚破綠窗幽夢。新月與愁烟,滿江天。
人欲去還不去,明日落花飛絮。飛絮送行舟,水東流。

采桑子 潤州甘露寺多景樓,天下之殊景也。甲寅仲冬,余同孫巨源、王正仲參會于此。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三公皆一時英秀,景之秀,妓之妙,真爲希遇。飲闌,巨源請於余曰:“殘霞晚照,非奇才不盡。”余作此詞。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樓中。樽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
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撚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

更漏子 送孫巨源

水涵空,山照市,西漢二疏鄉里。新白髮,舊黃金,故人恩義深。
海東頭,山盡處,自古空槎來去。槎有信,赴秋期,使君行不歸。

華胥引

平時十月幸蘭湯,玉甃瓊梁。五家車馬如水,珠璣滿路旁。
翠華一去掩方床,獨留烟樹蒼蒼。至今清夜月,依前過繚墻。

蘇幕遮 咏選仙圖

暑籠晴,風解慍。雨後餘清,暗襲衣裾潤。一局選仙逃暑困。笑指樽前,誰向青霄近?
整金盆,輪玉筍。鳳駕鸞車,誰敢爭先進。重五休言升最緊。縱有碧油,到了輸堂印。

生查子 送蘇伯固

三度別君來,此別真遲暮。白盡老髭鬚,明日淮南去。
酒罷月隨人,淚濕花如霧。後月送君時,夢繞湖邊路。

青玉案 和賀方回韵送伯固歸吳中

三年枕上吳中路。遣黃耳、隨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驚鷗鷺,四橋盡是,老子經行處。輞川圖上看春暮。常記高人右丞句。作箇歸期天已許。春衫猶是,小蠻針綫,曾濕西湖雨。

烏夜啼

莫怪歸心速,西湖自有蛾眉。若見故人須細說,白髮倍當時。
小鄭非常强記,二南依舊能詩。更有鱸魚堪切膾,兒輩莫教知。

臨江仙 龍丘子自洛之蜀,載二侍女,戎裝駿馬,至溪山佳處,輒留數日,見者以為異人。其後十年,築室黃崗之北,號曰靜安居士。作此詞贈之。

細馬遠馱雙侍女,青巾玉帶紅靴。溪山好處便爲家。誰知巴峽路,却見洛城花。
面旋落英飛玉蘂,人間春日初斜。十年不見紫雲車。龍丘新洞府,鉛鼎養丹砂。



詩句端來磨我鈍,鈍錐不解生芒。歡顔爲我解冰霜。酒闌清夢覺,春草滿地塘。
應念雪堂坡下老,昔年共採芸香。功成名遂早還鄉。回車來過我,喬木擁千章。

又 辛未離杭至潤,別張弼秉道

我勸髯張歸去好,從來自己忘情。塵心消盡道心平。江南與塞北,何處不堪行!
俎豆庚桑真過矣,憑君說與南榮。願聞吳越報豐登。君王如有問,結襪賴王生。

又 送李公恕

自古相從休務日,何妨低唱微吟。天垂雲重作春陰。坐中人半醉,簾外雪將深。
聞道分司狂禦史,紫雲無路追尋。凄風寒雨更駸駸。問囚長損氣,見鶴忽驚心。

又 送王緘

忘却成都來十載,因君未免思量。憑將清泪灑江陽。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
坐上別愁君未見,歸來欲斷無腸。殷勤且更盡離觴。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

又 夜到揚州,席上作。

樽酒何人懷李白?草堂遙指江東。珠簾十裏卷香風。花開花謝,離恨幾千重。
輕舸渡江連夜到,一時驚笑衰容。語音猶自帶吳儂。夜闌對酒,依舊夢魂中。

又 惠州改前韻

九十日春都過了,貪忙何處追遊?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莢陣,風轉柳花毬。
我與使君皆白首,休誇年少風流。佳人斜倚合江樓。水光都眼淨,山色總眉愁。

又 風水洞作

四大從來都遍滿,此間風水何疑。故應爲我發新詩。幽花香澗谷,寒藻舞淪漪。
借與玉川生兩腋,天仙未必相思。還憑流水送人歸。層巔餘落日,草露已沾衣。

又 送錢穆父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
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微雲。樽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又 疾愈,登望湖樓,贈項長官

多病休文都瘦損,不堪金帶垂腰。望湖樓上暗香飄。和風春弄袖,明月夜聞簫。
酒醒夢回清漏永,隱床無限更潮。佳人不見董嬌饒。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宵。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髣髴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却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冬夜夜寒冰合井,畫堂明月侵幃。青釭明滅照悲啼。青釭挑欲盡,粉泪裛還垂。
未盡一樽先掩淚,歌聲半帶清悲。情聲兩盡莫相違。欲知腸斷處,梁上暗塵飛。

漁家傲 金陵賞心亭送王勝之龍圖。王守金陵,視事一日,移南郡

千古龍蟠幷虎踞,從公一吊興亡處。渺渺斜風吹細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
公駕風車淩彩霧,紅鸞驂乘青鸞馭。却訝此洲名白鷺。非吾侶,翩然欲下還飛去。

又 送吉守江郎中

送客歸來燈火盡,西樓淡月凉生暈。明日潮來無定準。潮來穩,舟橫渡口重城近。
江水似知孤客恨,南風爲解佳人慍。莫學時流輕久困。頻寄問,錢塘江上須忠信。

又 七夕

皎皎牽牛河漢女,盈盈臨水無由語。望斷碧雲空日暮。無尋處,夢回芳草生春浦。
鳥散餘花紛似雨,汀洲蘋老香風度。明月多情來照戶。但攬取,清光長送人歸去。

又 送張元康省親秦州。或作秦亭。

一曲陽關情幾許?知君欲向秦川去。白馬皁貂留不住。回首處,孤城不見天霏霧。
到日長安花似雨,故關楊柳初飛絮。漸見靴刀迎夾路。誰得似,風流膝上王文度!

定風波 十月九日,孟亨之置酒秋香亭,有雙拒霜獨向君猷而開。坐客喜笑,以為非使君莫可當此花,故作是篇。

兩兩輕紅半暈腮,依依獨爲使君回。若道使君無此意,何爲,雙花不向別人開?
但看低昂烟雨裏,不已,勸君休訴十分杯。更問樽前狂副使,來歲,花開時節與誰來?

又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却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又 重陽

與客攜壺上翠微,江涵秋影雁初飛。塵世難逢開口笑,年少,菊花須插滿頭歸。
酩酊但酬佳節了,雲嶠,登臨不用怨斜輝。古往今來誰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



莫怪鴛鴦繡帶長,腰輕不勝舞衣裳。薄倖只貪遊冶去,何處?垂楊繫馬恣輕狂。
花謝絮飛春又盡,堪恨,斷弦塵管伴啼粧。不信歸來但自看,怕見,爲郎憔悴却羞郎。

又 送元素

今古風流阮步兵,平生遊宦愛東平。千里遠來還不住,歸去,空留風韵照人清。
紅粉樽前添懊惱,休道,如何留得許多情。記取明年花絮亂,看泛,西湖總是斷腸聲。

又 元豐五年七月六日,王文甫家飲釀白酒,大醉,集古句作墨竹詞。

雨洗娟娟嫩葉光,風吹細細綠筠香。秀色亂侵書帙晚,簾捲,清陰微過酒樽凉。
人畫竹身肥擁腫,何用?先生落筆勝蕭郎。記得小軒岑寂夜,廊下,月和疏影上東墻。

又 咏紅梅

好睡慵開莫厭遲,自憐冰臉不時宜。偶作小紅桃杏色,閑雅,尚餘孤瘦雪霜姿。
休把閑心隨物態,何事?酒生微暈沁瑤肌。詩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綠葉與青枝。

又 余昔與張子野、劉孝叔、李公擇、陳令舉、楊元素會于吳興。時子野作六客詞,其卒章雲:“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旁有老人星。”凡十五年,再過吳興,而五人者皆已亡矣。時張仲謀與曹子方、劉景文、蘇伯固、張秉道爲坐客,仲謀請作後六客詞云。

月滿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鬭光芒。十五年間真夢裏,何事?長庚配月獨凄凉。

綠■髮■蒼顔同一醉,還是,六人吟笑水雲鄉。賓主談鋒誰得似?看取,曹劉今對兩蘇張。

又 海南歸,贈王定國侍兒寓娘。

長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凉。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却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南鄉子

晚景落瓊杯,照眼雲山翠作堆。認得岷峨春雪浪,初來,萬頃蒲萄漲淥醅。
春雨暗陽臺,亂灑歌樓濕粉腮。一陣東風來捲地,吹迴,落照江天一半開。

又 梅花詞和楊元素

寒雀滿疏籬,爭抱寒柯看玉蕤。忽見客來花下坐,驚飛,踏散芳英落酒巵。
痛飲又能詩,坐客無氊醉不知。花謝酒闌春到也,離離,一點微酸已著枝。

又 席上勸李公擇酒

不到謝公臺,明月清風好在哉!舊日髯孫何處去?重來,短李風流更上才。
秋色漸摧頽,滿院黃英映酒杯。看取桃花春二月,爭開,盡是劉郎去後栽。

又 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却戀頭。
佳節若爲酬?但把清樽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又 送述古

回首亂山橫,不見居人祇見城。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
歸路晚風清,一枕初寒夢不成。今夜殘燈斜照處,熒熒,秋雨晴時淚不晴。



冰雪透香肌,姑射仙人不似伊。濯錦江頭新樣錦,非宜,故着尋常淡薄衣。暖日下重幃,春睡香凝索起遲。曼倩風流緣底事?當時,愛被西真喚作兒。

又 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

東武望餘杭,雲海天涯兩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
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今夜送歸燈火冷,河塘,墮淚羊公却姓楊。

又 和楊元素
凉簟碧紗厨,一枕清風晝睡餘。睡聽晚衙無箇事,徐徐,讀盡牀頭幾卷書。
搔首賦“歸歟”,自覺功名懶更疏。若問使君才與氣,何如?占得人間一味愚。



裙帶石榴紅,却水殷勤解贈儂。應許逐鶏鶏莫怕,相逢,一點靈心必暗通。
何處遇良工?琢刻天真半欲空。願作龍香雙鳳撥,輕攏,長在環兒白雪胸。



旌旗滿江湖,詔發樓船萬舳艫。投筆將軍因笑我,迂儒,帕首腰刀是丈夫。
粉泪怨離居,喜子垂窗報捷書。試問伏波三萬語,何如?一斛明珠換綠珠。

又 雙荔枝

天與化工知,賜得衣裳總是緋。每向華堂深處見,憐伊,兩箇心腸一片兒。
自小便相隨,綺席歌筵不暫離。苦恨人人分拆破,東西,怎得成雙似舊時?

又 集句
寒玉細凝膚,清歌一曲倒金壺。冶葉倡條徧相識,爭如?豆寇花梢二月初。
年少即須臾,芳時偷得醉工夫。羅帳細垂銀燭背,歡娛,豁得平生俊氣無!



悵望送春杯,漸老逢春能幾回?花滿楚城愁遠別,傷懷,何况清絲急管催。
吟斷望鄉台,萬里歸心獨上來。景物登臨閑始見,徘徊,一寸相思一寸灰。



何處倚闌干,弦管高樓月正圓。胡蝶夢中家萬里,依然,老去愁來强自寬。
明鏡借紅顔,須著人間比夢間。蠟燭半籠金翡翠,更闌,綉被焚香獨自眠。

又 宿州上元

千騎試春遊,小雨如酥落便收。能使江東歸老客,遲留,白酒無聲滑瀉油。
飛火亂星毬,淺黛橫波翠欲流。不似白雲鄉外冷,溫柔,此去淮南第一州。


東坡樂府卷下


菩薩蠻 七夕,朝天門上作。

畫檐初挂彎彎月,孤光未滿先憂缺。遙認玉簾鈎,天孫梳洗樓。
佳人言語好,不願求新巧。此恨固應知,願人無別離。

又 七夕

風回仙馭雲開扇,更闌月墮星河轉。枕上夢魂驚,曉來疏雨零。
相逢雖草草,長共天難老。終不羨人間,人間日似年。



城隅靜女何人見,先生日夜歌“彤管”。誰識蔡姬賢,江南顧彥先。
先生那久困,湯沐須名郡。惟有謝夫人,從來是擬倫。



買田陽羨吾將老,從來不爲溪山好。來往一虛舟,聊從造物游。
有書仍懶著,且漫歌歸去。筋力不辭詩,要須風雨時。



綉簾高捲傾城出,燈前瀲灩橫波溢。皓齒發清歌,春愁入翠蛾。
凄音休怨亂,我已無腸斷。遺響下清虛,纍纍一串珠。

又 贈徐君猷笙妓

碧紗微露纖摻玉,朱唇漸暖參差竹。越調變新聲,龍吟澈骨清。
夜闌殘酒醒,惟覺霜袍冷。不見斂眉人,燕脂覓舊痕。

又 西湖送述古

秋風湖上蕭蕭雨,使君欲去還留住。今日謾留君,明朝愁殺人。
佳人千點淚,灑向長河水。不用斂雙蛾,路人啼更多。

又 杭妓往蘇,迓新守楊元素,寄蘇守王規甫。

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蕭瑟。不用許飛瓊,瑤台空月明。
清香凝夜宴,借與韋郎看。莫便向姑蘇,扁舟下五湖。

又 席上和陳令舉

天憐豪俊腰金晚,故教月向松江滿。清景爲淹留,從君都占秋。
身閑惟有酒,試問遨遊首。帝夢已遙思,悤悤歸去時。

又 靈璧寄彭門故人

娟娟缺月西南落,相思撥斷琵琶索。枕泪夢魂中,覺來眉暈重。
華堂堆燭泪,長笛吹新水。醉客各西東,應思陳孟公。

又 潤州和元素

玉笙不受朱唇暖,離聲凄咽胸填滿。遺恨幾千秋,心留人不留。
他年京國酒,墮泫泪攀枯柳。莫唱“短因緣”,長安遠似天。

又 回文

落花閑院春衫薄,薄衫春院閑花落。遲日恨依依,依依恨日遲。
夢回鶯舌弄,弄舌鶯回夢。郵便問人羞,羞人問便郵。



火雲凝汗揮珠顆,顆珠揮汗凝雲火。瓊暖碧紗輕,輕紗碧暖瓊。
暈腮嫌枕印,印枕嫌腮暈。閑照晚粧殘,殘粧晚照閑。



嶠南江淺紅梅小,小梅紅淺江南嶠。窺我向疏籬,籬疏向我窺。
老人行即到,到即行人老。離別惜殘枝,枝殘惜別離。

又 回文四時閨怨

翠鬟斜幔雲垂耳,耳垂雲幔斜鬟翠。春晚睡昏昏,昏昏睡晚春。
細花梨雪墜,墜雪梨花細。顰淺念誰人,人誰念淺顰。



柳庭風散人眠晝,晝眠人靜風庭柳。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手紅冰盌藕,藕盌冰紅手。郎笑藕絲長,長絲藕笑郎。



井桐雙照新妝粧冷,冷粧新照雙桐井。羞對井花愁,愁花井對羞。
影孤憐夜永,永夜憐孤影。樓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樓。



雪花飛暖融香頰,頰香融暖飛花雪。欺雪任單衣,衣單任雪欺。
別時梅子結,結子梅時別。歸不恨開遲,遲開恨不歸。

浣溪沙

縹緲紅粧照淺溪,薄雲疏雨不成泥,送君何處古臺西。
廢沼夜來秋水滿,茂林深處晚鶯啼,行人腸斷草凄迷。

又 送葉淳老

陽羨姑蘇已買田,相逢誰信是前緣,莫教便唱“水如天”。
我作洞霄君作守,白頭相對故依然,西湖知有幾同年!

又 重九

珠檜絲杉冷欲霜,山城歌舞助凄凉,且餐山色飲湖光。
共挽朱轓留半日,强揉青蘂作重陽,不知明日爲誰黃?



霜鬢真堪插拒霜,哀弦危柱作伊凉,暫時流轉爲風光。
未遣清樽空北海,莫因長笛賦山陽,金釵玉腕瀉鵝黃。



傅粉郎君又粉奴,莫教施粉與施朱,自然冰玉照香酥。
有客能爲神女賦,憑君送與雪兒書,夢魂東去覓桑榆。

又 咏橘

菊暗荷枯一夜霜,新苞綠葉照林光,竹籬茅舍出青黃。
香霧噀人驚半破,清泉流齒怯初嘗,吳姬三日手猶香。

浣溪沙 公守湖,辛未上元日,作會於伽藍中。時長老法惠在坐,人有獻剪綵花者,甚奇,謂有初春之興,作浣溪沙二首,因寄袁公濟。

雪頷霜髯不自驚,更將剪綵發春榮,羞顔未醉已先赬。
莫唱黃鶏幷白髮,且呼張丈喚殷兄,有人歸去欲卿卿。



料峭東風翠幕驚,雲何不飲對公榮,水晶盤瑩玉鱗赬。
花影莫辜三夜月,朱顔未稱五年兄,翰林子墨主人卿。

又 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潭在城東二十里,常與泗水增減,清濁相應。

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溪綠暗晚藏烏。黃童白叟聚睢盱。
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猱聞鼓不須呼。歸來說與採桑姑。



旋抹紅粧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蒨羅裙。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道逢醉叟臥黃昏。



麻葉層層檾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絲娘。
垂白杖藜擡醉眼,扶青搗麨欠饑腸,問言豆葉幾時黃?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裏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謾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軟草平落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道字嬌訛苦未成,未應春閤夢多情,朝來何事綠鬟傾?
綵索身輕長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困人天氣近清明。

又 自杭移密守,席上別楊元素,時重九前一日。

縹緲危樓紫翠間,良辰樂事古難全,感時懷舊獨凄然。
璧月瓊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來歲與誰看?



桃李溪邊駐畫輪,鷓鴣聲裏倒清樽,夕陽雖好近黃昏。
香在衣裳粧在臂,水連芳草月連雲,幾時歸去不銷魂?



四面垂楊十頃荷,問雲何處最花多?畫樓南畔夕陽過。
天氣乍凉人寂寞,光陰須得酒消磨,且來花裏聽笙歌。

又 贈閭丘朝議,時還徐州

一別姑蘇已四年,秋風南浦送歸船,畫簾重見水中仙。
霜鬢不須催我老,杏丹依舊駐君顔,夜闌相對夢魂間。



怪見眉間一點黃,詔書催發羽書忙,從教嬌淚洗紅粧。
上殿雲霄生羽翼,論兵齒頰帶冰霜,歸來衫袖有天香。

又 贈陳海州,陳嘗為眉令,有聲。

長記鳴琴子賤堂,朱顔綠發映垂楊,如今秋鬢數莖霜。
聚散交遊如夢寐,升沉閑事莫思量,仲卿終不忘桐鄉。



風壓輕雲貼水飛,乍晴池館燕爭泥,沈郎多病不勝衣。
沙上不聞鴻雁信,竹間時有鷓鴣啼,此情惟有落花知。

又 紹聖元年十月二十三日,舆程鄉令侯晉叔、歸善簿譚汲,同游大雲寺,野飲松下,仍設松黄湯,作此闋。余家近釀酒,名之曰“萬家春”,蓋嶺南萬戶酒也。

羅襪空飛洛浦塵,錦袍不見謫仙人,攜壺藉草亦天真。
玉粉輕黃千歲藥,雪花浮動“萬家春”,醉歸江路野梅新。



白雪清詞出坐間,愛君才器兩俱全,异鄉風景却依然。
可恨相逢能幾日,不知重會是何年?茱萸子細更重看。

又 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游南山。

細雨斜風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又 送梅廷老赴上黨學官

門外東風雪灑裾,山頭回首望三吳,不應彈鋏爲無魚。
上黨從來天下脊,先生元是古之儒,時平不用魯連書。



慚愧今年二麥豐,千歧細浪舞晴空,化工餘力染夭紅。
歸去山公應倒載,闌街拍手笑兒童,甚時名作“錦薰籠”。



芍藥櫻花兩鬭新,名園高會送芳辰,洛陽初夏廣陵春。
紅玉半開菩薩面,丹砂濃點柳枝唇,樽前還有箇中人。

又 席上贈楚守田待問小鬟

學畫鴉兒正妙年。陽城下蔡困嫣然,憑君莫唱“短因緣”。
霧帳吹笙香嫋嫋,霜庭按舞月娟娟,曲終紅袖落雙纏。



一夢江湖費五年,歸來風物故依然,相逢一醉是前緣。
遷客不應常眊燥,使君爲出小嬋娟,翠鬟聊着小詩纏。

又 端午

輕汁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
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雲鬟,佳人相見一千年。



徐邈能中酒聖賢,劉伶席地幕青天,潘郎白璧爲誰連?
無可奈何新白髮,不如歸去舊青山,恨無人借買山錢。



傾蓋相看勝白頭,故山空復夢松楸,此心安處是菟裘。
賣劍買牛吾欲老,乞漿得酒更何求?願爲同社宴清秋。



炙手無人傍屋頭,蕭蕭晚雨脫梧楸,誰憐季子敝貂裘?
顧我已無當世望,似君須向古人求,歲寒松柏肯驚秋?



畫隼橫江喜再遊,老魚跳檻識清謳,流年未肯付東流。
黃菊籬邊無悵望,白雲鄉里有溫柔,挽回霜鬢莫教休。



入袂輕飄不破塵,玉簪犀璧醉佳辰,一番紅粉爲誰新?
團扇不堪題往事,新絲那解繫行人,酒闌滋味似殘春。



風捲珠簾自上鈎,蕭蕭亂葉報新秋,獨攜纖手上高樓。
缺月向人舒窈窕,三星當戶照綢繆,香生霧縠見纖柔。

又 游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鶏。



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又 十二月二日雨後微雪,太守徐君猷酒見過,座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二首。

覆塊青青麥未蘇,江南雲葉暗隨車,臨皋烟景世間無。
雨脚半收簷斷綫,雪林初下瓦跳珠,歸來冰顆亂黏鬚。



醉夢醺醺曉未蘇,門前轣轆使君車,扶頭一盞怎生無?
廢圃寒蔬挑翠羽,小槽春酒凍真珠。清香細細嚼梅須。



雪裏餐氊例姓蘇,使君載酒爲回車,天寒酒色轉頭無。
薦士已聞飛鶚表,報恩應不用蛇珠,醉中還許攬桓鬚。



半夜銀山上積蘇,朝來九陌帶隨車,濤江烟渚一時無。
空腹有詩衣有結,濕薪如桂米如珠,凍吟誰伴撚髭須?



萬頃風濤不記蘇,雪晴江上麥千車,但令人飽我愁無。
翠袖倚風縈柳絮,絳唇得酒爛櫻珠,樽前呵手鑷霜鬚。

南歌子 杭州端午

山與歌眉斂,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樓,不羨竹西歌吹古揚州。
菰黍連昌歜,瓊彝倒玉舟。誰家水調唱歌頭。聲繞碧山飛去晚雲留。



雨暗初疑夜,風回便報晴。淡雲斜照着山明,細草軟沙溪路馬蹄輕。
卯酒醒還困,仙村夢不成。藍橋何處覓雲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又 送行甫赴馀姚

日出西山雨,無晴又有晴。亂山深處過清明,不見綵繩花板細腰輕。
盡日行桑野,無人與目成。且將新句琢瓊英,我是世間閑客此閑行。



帶酒衝山雨,和衣睡晚晴。不知鐘鼓報天明,夢裏栩然蝴蝶一身輕。
老去才都盡,歸來計未成。求田問舍笑豪英,自愛湖邊沙路免泥行。



日薄花房綻,風和麥浪輕。夜來微雨洗郊坰,正是一年春好近清明。
已改煎茶火,猶調入粥餳。使君高會有餘清,此樂無聲無味最難名。

又 八月十八日觀湖潮

海上乘槎侶,仙人萼綠華。飛升元不用丹砂,住在潮頭來處渺天涯。
雷輥夫差國,雲翻海若家。坐中安得弄琴牙?寫取余聲歸向水仙誇。



苒苒中秋過,蕭蕭兩鬢華。寓身化世一塵沙,笑看潮來潮去了生涯。
方士三山路,漁人一葉家。早知身世兩聱牙,好伴騎鯨公子賦雄誇。

又 冷齋夜話:東坡鎮錢塘,無日不在西湖,嘗攜妓謁大通禪師。大通慍於色,東坡作長短句,令妓歌之。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搥,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却愁彌勒下生遲,不見老婆三五少年時。

又 別潤守許仲塗

欲執河梁手,還升月旦堂。酒闌人散月侵廊,北客明朝歸去雁南翔。
窈窕高明玉,風流鄭季莊。一時分散水雲鄉,惟有落花芳草斷人腸。

又 湖州作

山雨瀟瀟過,溪橋瀏瀏清。小園幽榭枕蘋汀,門外月華如水綵舟橫。
苕岸霜花盡,江湖雪陣平。兩山遙指海門青,回首水雲何處覓孤城。



紫陌尋春去,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惟見石榴新蘂一枝開。
冰簟堆雲髻,金樽灩玉醅。綠陰青子莫相催,留取紅巾千點照池臺。

又 黃州臘八日,飲懷民小閣

衛霍元勳後,韋平外族賢。吹笙只合在緱山,閑駕綵鸞歸去趁新年。
烘暖燒香閣,輕寒浴佛天。他時一醉畫堂前,莫忘故人憔悴老江邊。



笑怕薔薇罥,行憂寶瑟僵。美人依約在西厢,只恐暗中迷路認餘香。
午夜風翻幔,三更月到床。簟紋如水玉肌凉,何物與儂歸去有殘粧。



寸恨誰云短,綿綿豈易裁。半年眉綠未曾開,明月好風閑處是人猜。
春雨消殘凍,溫風到冷灰。樽前舞雪爲誰回?留取曲終一拍待君來。

又 楚守周豫出舞鬟

紺綰雙蟠髻,雲欹小偃巾。輕盈紅臉小腰身,叠鼓忽催花拍鬭精神。
空闊輕紅歇,風和約柳春。蓬山才調最清新,勝似纏頭千錦共藏珍。



琥珀裝腰佩,龍香入領巾。只應飛燕是前身,共看剝葱纖手舞凝神。
柳絮風前轉,梅花雪裏春。鴛鴦翡翠兩爭新,但得周郎一顧勝珠珍。



古岸開青葑,新渠走碧流。會看光滿萬家樓,記取他年扶病入西州。
佳節連梅雨,餘生寄葉舟。只將菱角與鶏頭,更有月明千頃一時留。

江城子 陶淵明以正月五日遊斜川,臨流班坐,顧瞻南阜,愛曾城之獨秀,乃作斜川詩,至今使人想見其處。元豐壬戌之春,余躬耕於東坡,築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後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嘆,此亦斜川之遊也。乃作長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却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餘齡。

又 孤山竹閣送述古

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紈,淚偷彈。且盡一尊、收淚唱陽關。謾道帝城天樣遠,天易見,見君難。
畫堂新創近孤山。曲闌干,爲誰安?飛絮落花、春色屬明年。欲棹小舟尋舊事,無處問,水連天。

又 湖上與張先同賦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念情,遣誰聽。烟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又 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爲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彫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又 別徐州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却匆匆。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爲問東風餘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回首彭城、清泗與淮通。欲寄相思千點泪,流不到,楚江東。

又 東武雪中送客

相從不覺又初寒。對樽前,惜流年。風緊離亭、冰結淚珠圓。雪意留君君不住,從此去,少清歡。
轉頭山下轉頭看。路漫漫,玉花翻。雲海光寬、何處是超然?知道故人相念否,攜翠袖,倚朱欄。

又 大雪有懷朱康叔使君,亦知使君之念我也,作此以寄之。

黃昏猶是雨纖纖。曉開簾,欲平簷。江闊天低、無處認青帘。孤坐凍吟誰伴我?揩病目,撚衰髯。
使君留客醉厭厭。水晶鹽,爲誰甜?手把梅花、東望憶陶潜。雪似故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

又 陳直方妾嵇,錢塘人也,求新詞,為作此。錢塘人好唱陌上花緩緩曲,余嘗作數絕以紀其事。

玉人家在鳳凰山。水雲間,掩門閑。門外行人、立馬看弓彎。十裏春風誰指似?斜日映,綉簾斑。
多情好事與君還。閔新鰥,拭餘潸。明月空江、香霧著雲鬟。陌上花開春盡也,聞舊曲,破朱顔。

又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凉。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粧。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

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却被無情惱。

又 代人贈別

一顆櫻桃樊素口。不要黃金,只要人長久。學畫鴉兒猶未就,眉間已作傷春皺。
撲蝶西園隨伴走。花落花開,漸解相思瘦。破鏡重來人在否?章臺折盡青青柳。

又 京口得鄉書

雨後春容清更麗。只有離人,幽恨終難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瓊梳擁青螺髻。
一紙鄉書來萬里。問我何年,真箇成歸計?回首送春拚一醉,東風吹破千行淚。



簌簌無風花自墮。寂寞園林,柳老櫻桃過。落日有情還照坐,山青一點橫雲破。
路盡河回人轉柁。繫纜漁村,月暗孤燈火。憑仗飛魂招楚些,我思君處君思我。

又 密州上元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更無一點塵隨馬。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却入農桑社。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雲垂野。

又 微雪,客有善吹笛擊鼓者。方醉中,有人送苦寒詩求和,遂以此答之。

簾外東風交雨霰。簾裏佳人,笑語如鶯燕。深惜今年正月暖,燈光酒色搖金盞。
摻鼓漁陽撾未遍。舞褪瓊釵,汗濕香羅輭。今夜何人吟古怨。清詩未了冰生硯。

又 過漣水軍贈趙晦之

自古漣漪佳絕地。繞郭荷花,欲把吳興比。倦客塵埃何處洗?真君堂下寒泉水。
左海門前魚酒市。夜半潮來,月下孤舟起。傾蓋相逢拚一醉,雙鳧飛去人千里。



雲水縈回溪上路。叠叠青山,環繞溪東注。月白沙汀翹宿鷺,更無一點塵來處。
溪叟相看私自語。底事區區,苦要爲官去?樽酒不空田百畝,歸來分取閑中趣。

减字木蘭花

雲鬟傾倒,醉倚闌干風月好。憑仗相扶,誤入仙家碧玉壺。
連天衰草,下走湖南西去道。一舸姑蘇,便逐鴟夷去得無!

又 贈潤守許仲途,且以鄭容落籍、高瑩從良爲句首。

鄭莊好客,容我樽前先墮幘。落筆生風,籍籍聲名不負公。
高山白早,瑩骨冰膚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

又 西湖食荔枝

閩溪珍獻,過海雲帆來似箭。玉座金盤,不貢奇葩四百年。
輕紅釅白,雅稱佳人纖手擘。骨細肌香,恰是當年十八娘。

又 送東武令趙昶失官歸海州

賢哉令尹,三仕已之無喜慍。我獨何人,猶把虛名玷搢紳?
不如歸去,二頃良田無覓處。歸去來兮,待有良田是幾時?

又 彭門留別

玉觴無味,中有佳人千點淚。學道忘憂,一念還成不自由。
如今未見,歸去東園花似霰。一語相開,匹似當初本不來。

又 送趙令

春光亭下,流水如今何在也!歲月如梭,白首相看擬奈何?
故人重見,世事年來千萬變。官况闌珊,慚愧青松守歲寒。

又 祕閣古笑林云:“晉元帝生子,宴百官,赐束帛,殷羡謝曰:‘臣等無功受賞。’帝曰:‘此事豈容卿有功乎!’同舍每以爲笑。”余過吳興,而李公擇適生子,三日會客,求歌辭,乃為作此戲之,舉座皆絕倒。

維熊佳夢,釋氏老君親抱送。壯氣橫秋,未滿三朝已食牛。
犀錢玉果,利市平分霑四坐。多謝無功,此事如何着得儂?



曉來風細,不會鵲聲來報喜。却羨寒梅,先覺春風一夜來。
香箋一紙,寫盡回文機上意。欲卷重開,讀遍千回與萬回。



天臺舊路,應恨劉郎來又去。別酒頻傾,忍聽陽關第四聲。
劉郎未老,懷戀仙鄉重得到。只恐因循,不見而今勸酒人。

又 錢塘西湖,有詩僧清順。所居藏春塢,門前有二古松,各有凌霄花絡其上,順常晝臥其下。時余為郡,一日屏騎從過之,松風騷然,順指落花求韻,余為賦此。

雙龍對起,白甲蒼髯煙雨裏。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
湖風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翠颭紅輕,時上凌霄百尺英。



琵琶絕藝,年紀都來十一二。撥弄么弦,未解將心指下傳。
主人嗔小,欲向春風先醉倒。已屬君家,且更從容等待他。

又 己卯儋耳春詞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捲起楊花似雪花。

又 雪

雲容皓白,破曉玉英紛似織。風力無端,欲學楊花更耐寒。
相如未老,梁苑猶能陪俊少。莫惹閑愁,且折江梅上小樓。



玉房金蕊,宜在玉人纖手裏。淡月朦朧,更有微微弄袖風。
溫香熟美,醉慢雲鬟垂兩耳。多謝春工,不是花紅是玉紅。

又 二月十五夜,舆趙德麟小酌聚星堂。

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步轉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輕煙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

又 贈勝之

天然宅院,賽了千千幷萬萬。說與賢知,表德元來是勝之。
今來十四,海裏猴兒奴子是。要賭休癡,六隻骰兒六點兒。



空牀響琢,花上春禽冰上雹。醉夢樽前,驚起湖風入座寒。
轉關鑊索,春水流弦霜入撥。月墮更闌,更請宮高奏獨彈。

又 又五月二十四日,會于無咎之隨齋,主人汲泉置大盆中,漬白芙蓉,坐客翛然,無復有病暑意。

回風落景,散亂東墻疏竹影。滿座清微,入袖寒泉不濕衣。
夢回酒醒,百尺飛瀾鳴碧井。雪灑冰麾,散落佳人白玉肌。

又 以大琉璃杯勸王仲翁

海南奇寶,鑄出團團如栲栳。曾到崑崙,乞得山頭玉女盆。
絳州王老,百歲癡頑推不倒。海口如門,一派黃流已電奔。

行香子 茶詞

綺席纔終,歡意猶濃。酒闌時高興無窮。共誇君賜,初拆臣封。看分香餅,黃金縷,密雲龍。
鬭贏一水,功敵千鐘。覺凉生兩腋清風。暫留紅袖,少却紗籠。放笙歌散,庭館靜,略從容。



三入承明,四至九卿。問書生何辱何榮?金張七葉,紈綺貂纓。無汗馬事,不獻賦,不明經。
成都卜肆,寂寞君平。鄭子真巌谷躬耕。寒灰炙手,人重人輕。除竺乾學,得無念,得無名。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箇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又 病起小集

昨夜霜風,先入梧桐。渾無處回避衰容。問公何事,不語書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
朝來庭下,飛英如霰,似無言有意催儂。都將萬事,付與千鐘。任酒花白,眼花亂,燭花紅。

又 丹陽寄述古

携手江村,梅雪飄裙。情何限處處銷魂。故人不見,舊曲重聞。向望湖樓,孤山寺,涌金門。
尋常行處,題詩千首,綉羅衫與拂紅塵。別來相憶,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邊柳,隴頭雲。

又 過七裏灘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鑑,鷺點烟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北望平川,野水荒灣。共尋春飛步孱顔。和風弄袖,香霧縈鬟。正酒酣時,人語笑,白雲間。
飛鴻落照,相將歸去。澹娟娟玉宇清閑。何人無事,宴坐空山?望長橋上,燈火亂,使君還。

點絳唇 己巳重九,和蘇堅。

我輩情鐘,古來誰似龍山宴。而今楚甸,戲馬餘飛觀。
顧謂佳人,不覺秋强半。箏聲遠,鬢雲吹亂,愁入參差雁。

又 庚午重九

不用悲秋,今年身健還高宴。江村海甸,總作空花觀。
尚想橫汾,蘭菊紛相半。樓船遠,白雲飛亂,空有年年雁。

又 再和,送錢公永。

莫唱陽關,風流公子方終宴。秦山禹甸,縹緲真奇觀。
北望平原,落日山銜半。孤帆遠,我歌君亂,一送西飛雁。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月轉烏啼,畫堂宮徵生離恨。美人愁悶,不管羅衣褪。
清淚斑斑,揮斷柔腸寸。嗔人問,背燈偷揾,拭盡殘粧粉。

皁羅特髻

採菱拾翠,算似此佳名,阿誰消得?採菱拾翠,稱使君知客。千金買採菱拾翠,更羅袖滿把真珠結。採菱拾翠,正髻鬟初合。
真箇、採菱拾翠,但深憐輕拍。一雙子採菱拾翠,綉衾下抱着俱香滑。採菱拾翠,待到京尋覓。

虞美人

定場賀老今何在?幾度新聲改。怨聲坐使舊聲闌。俗耳只知繁手不須彈。
斷弦試問誰能曉?七歲文姬小。試教彈作輥雷聲,應有開元遺老淚縱橫。



歸心正似三春草,試著萊衣小。橘懷幾日向翁開?懷祖已嗔文度不歸來。
禪心已斷人間愛,只有平交在。笑論瓜葛一枰同,看取靈光新賦有家風。

又 有美堂贈述古

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里。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裏燈初上,水調誰家唱?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波聲拍枕長淮曉,隙月窺人小。無情汴水自東流,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淚。誰教風鑑在塵埃,醞造一場煩惱送人來。

醉落魄

醉醒醒醉,憑君會取愁滋味。濃斟琥珀香浮蟻,一到愁腸,別有陽春意。
須將幕席爲天地,歌前起舞花前睡。從他落魄陶陶裏,猶勝醒醒,惹得閑憔悴。

又 席上呈楊元素

分携如昨,人生到處萍飄泊。偶然相聚還離索,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
樽前一笑休辭却,天涯同是傷淪落。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

又 蘇州閶門留別

蒼顏華髮,故山歸計何時决?舊交新貴音書絕,惟有佳人,猶作慇懃別。
離亭欲去歌聲咽,瀟瀟細雨凉吹頰。淚珠不用羅巾裛。彈在羅衫,圖得見時說。

又 離京口作

輕雲微月,二更酒醒船初發。孤城回望蒼烟合,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
巾偏扇墜滕床滑,覺來幽夢無人說。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別。

如夢令 元豐一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浴泗州雍熙塔下,戲作如夢令兩闋。此曲本唐莊宗製,名憶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為如夢令。莊宗作詞,卒章云:“如夢,如夢,和淚出門相送。”因取以爲名云。

水垢何曾相受,細看兩俱無有。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



自淨方能淨彼,我自汗流呀氣。寄語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戲。但洗,但洗,俯爲世間一切。



爲向東坡傳語,人在玉堂深處。別後有誰來?雪壓小橋無路。歸去,歸去,江上一犂春雨。



手種堂前桃李,無限綠陰青子。簾外百舌兒,驚起五更春睡。居士,居士,莫忘小橋流水。

阮郎歸

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初入弦。碧紗窗下水沉烟,碁聲驚晝眠。
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燃。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却圓。

又 梅花

暗香浮動月黃昏,堂前一樹春。東風何事入西鄰?兒家常閉門。
雪肌冷,玉容真,香腮粉未勻。折花欲寄嶺頭人。江南日暮春。

又 一年三過蘇,最後赴密州時,有問這回來不來?其色凄然。太守王規甫嘉之,合作此詞。一本名醉桃源。

一年三度過蘇臺,清樽長是開。佳人相問苦相猜,這回來下來?
情未盡,老先催,人生真可咍。它年桃李阿誰栽?劉郎雙鬢衰。

雙荷葉 湖州賈耘老小妓名雙荷葉

雙溪月,清光偏照雙荷葉。雙荷葉,紅心未偶,綠衣偷結。
背風迎雨流珠滑,輕舟短棹先秋折。先秋折,烟鬟未上,玉杯微缺。

殢人嬌 小王都尉席上贈侍人

滿院桃花,盡是劉郎未見。於中更一枝纖軟。仙家日月,笑人間春晚。濃睡起、驚飛亂紅千片。
密意難傳,羞容易變。平白地爲伊腸斷。問君終日,怎安排心眼?須信道、司空自來見慣。



白髮蒼顔,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筯點,更髻鬟生采。這些箇,千生萬生只在。
好事心腸,着人情態。閑窗下斂雲凝黛。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爲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又 戲邦直

別賀來時,燈火熒煌無數。向青瑣隙中偷覷。元來便是,共綵鸞仙侶。方見了、管須低聲說與。
百子流蘇,千枝寶炬。人間有洞房煙霧。春來何事,故拋人別處?坐望斷、樓中遠山歸路。

訴衷情 送述古迓元素

錢塘風景古今奇,太守例能詩。先驅負弩何在?心已浙江西。
花盡後,葉飛時,雨凄凄。若爲情緒?更問新官,向舊官啼。



海棠珠綴一重重,清曉近簾櫳。胭脂誰與勻淡?偏向臉邊濃。
看葉嫩,惜花紅,意無窮。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占春風。



小蓮初上琵琶絃,彈破碧雲天。分明繡閣幽恨,都向曲中傳。
膚瑩玉,鬢梳蟬,綺窗前。素娥今夜,故故隨人,似鬭嬋娟。

謁金門

秋帷裏,長漏伴人無寐。低玉枕凉輕繡被,一番秋氣味。
曉色又侵窗紙,窗外鶏聲初起。聲斷幾聲還到耳,已明聲未已。



秋池閣,風傍曉庭簾幕。霜葉未衰吹未落,半驚鴉喜鵲。
自笑浮名情薄,似與世人疏略。一片懶心雙懶脚,好教閑處着。



今夜雨,斷送一年殘暑。坐聽潮聲來別浦,明朝何處去?
辜負金樽綠醑,來歲今宵圓否?酒醒夢回愁幾許,夜闌還獨語。

好事近 黃州送君猷

紅粉莫悲啼,俯仰半年離別。看取雪堂坡下,老農夫凄切。
明年春水漾桃花,柳岸隘舟楫。從此滿城歌吹,看黃州闐咽。

又 西湖夜歸

湖上雨晴時,秋水半篙初沒。朱檻俯窺寒鑑,照衰顔華髮。
醉中吹墮白綸巾,溪風漾流月。獨棹小舟歸去,任烟波飄兀。

鵲橋仙 七夕送陳令舉

緱山仙子,高情雲渺,不學痴牛騃女。鳳簫聲斷月明中,舉手謝時人欲去。
客槎曾犯,銀河波浪,尚帶天風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緣,風雨散、飄然何處?

又 七夕和蘇堅

乘槎歸去,成都何在?萬里江濤漢漾。與君各賦一篇詩,留織女鴛鴦機上。
還將舊曲,重賡新韵,須信吾儕天放。人生何處不兒嬉,看乞巧朱樓綵舫。

河滿子 湖州寄南守馮當世

見說岷峨凄愴,旋聞江漢澄清。但覺秋來歸夢好,西南自有長城。東府三人最少,西山八國初平。
莫負花溪縱賞,何妨藥市微行。試問當壚人在否?空教是處聞名。唱着子淵新曲,應須分外含情。

陽關曲 中秋作,本名小秦王,入腔即陽關曲。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受降城下紫髯郎,戲馬臺南舊戰場。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歸故鄉。

又 答李公擇

濟南春好雪初晴,纔到龍山馬足輕。使君莫忘霅溪女,還作陽關腸斷聲。

畫堂春 寄子由

柳花飛處麥搖波。晚湖淨,鑑新磨。小舟飛棹去如梭,齊唱採菱歌。
平野水雲溶漾,小樓風日晴和。濟南何在暮雲多,歸去奈愁何!

天仙子

走馬探花花發末?人與化工俱不易。千回來繞百回看,蜂作婢,鶯爲使。穀雨清明空屈指。
白髮盧郎情未已。一夜翦刀收玉蘂。樽前還對斷腸紅,人有淚,花無意。明日酒醒應滿地。

翻香令 此詞蘇次言傳於伯固家,云老人自製腔名。

金爐猶暖麝煤殘,惜香更把寶釵翻。重聞處、餘薰在,這一番氣味勝從前。
背人偷蓋小蓬山。更將沉水暗同然。且圖得、氤氲久,為情深嫌怕斷頭煙。

桃源憶故人

華胥夢斷人何處?聽得鶯啼紅樹。幾點薔薇香雨,寂寞閑庭戶。
暖風不解留花住,片片着人無數。樓上望春歸去,芳草迷歸路。

調笑令 效韋應物體

漁父,漁父,江上微風細雨。青蓑黃箬裳衣,紅酒白魚暮歸。歸暮,歸暮,長笛一聲何處?



歸雁,歸雁,飲啄江南南岸。將飛却下盤桓,塞外春來苦寒。寒苦,寒苦,藻荇欲生且住。

荷花媚 湖州賈耘老小妓號雙荷葉

霞苞電荷碧。天然地、別是風流標格。重重青蓋下,千嬌照水,好紅紅白白。
每悵望明月清風夜,甚低迷不語,妖邪無力。終須放船兒去,清香深處住,看伊顔色。



VIVO OCR、校對,依據底本為陳允吉編校《東坡樂府》(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一版)

2011-05-14

王威智〈用詩文和故鄉相互應許〉 (報導詩人楊牧)

  我們在漆黑的空間摸索
  手指暴露給一根膽怯的虛線
  那莫非是時間行過的道路——
  想像它已染上些腥紅的斑點?
  我們聽不到彼此的傳呼
  只感覺不遠明暗處
  持續是一種相當的心跳,似乎
  是有甚麼在夢裡生長
  一綠色的纖維樹

  我知道你正在年輪的漩渦
  解衣,扭動,沒頂迅速
  沉沒在狂歡和疼痛的磁場
  ——植物本能的試探,支離
  破碎,猶英勇相信心神和肉身
  不滅——遂浮遊如美麗的阿米巴
  在夢中搖擺,擁擠,纏綿
  並且吮吸著彼此熾熱的酵素
  並且透明
  美麗

  (楊牧,「樹」,1985年)

  西元2000年,楊牧60歲。在整整一甲子的光陰裡,楊牧既博覽中外古今文學,又維持創作不輟,體裁風格時有新變,對於一名創作者而言,這無非是畢生追求的目標了。

  從葉珊時期開始,楊牧至今累積的作品包括詩、散文、評論、翻譯、註、選編,範疇龐雜巨闊,觸角之深廣,當代台灣難有出其右者。

錘鍊的文字,抒情的詩

  詩是楊牧作品的主力。從《水之湄》到新近的《時光命題》,誠如花蓮詩人陳黎所言,楊牧的詩大約可從幾個面向來觀察:抒情功能的執著、愛與死、時間與記憶、中國古典文學的融入、西方世界的探觸、常用的詩的形式、自然、本土元素的運用、家鄉的召喚、對現實的關照。
   對於美與浪漫主義,楊牧是無上的服膺者,在散文集《疑神》裡,他寫道:「文學史裡最令人動容的主義,是浪漫主義。」然而楊牧以為的浪漫主義不是風花雪月 或滿溢的情感,而是「叛逆懷疑的精神、自由不羈的意志、獨立思辯的能力、公正人道的追求、溫柔熱情的體現」,浪漫主義自然是抒情的,但同時也關懷現實,勇 於挑戰權威,反抗苛政與暴力。在《有人》的後記,楊牧對詩的抒情有明確的闡述:「我對於詩的抒情功能絕不懷疑。……我 對於詩的抒情功能,即使抒的是小我之情,因其心思極小而映現宇宙之大何嘗不可於精微中把握理解,對於這些,我絕不懷疑。」楊牧幾乎從不直接濫情地表露情 感,個人的情思往往透過文字的錘鍊與格律音韻等形式的約束,而有了比較抽象或更具普遍性的質素,然而楊牧詩作的本質仍是抒情浪漫、深情善感的。
  除了「帶你回花蓮」「瓶中稿」這一類輕快或充滿鄉愁,直接以故鄉地名花蓮入詩的詩作,楊牧也寫了「高雄1937」和「高雄1977」這類關照現實,呈現具體事件,痛陳母國經濟文化遭異族殖民而毫無自覺的作品。
  在「悲歌為林義雄作」裡,楊牧以淒冷的自然景象烘托悲劇本質,迴盪低吟,最後提煉出普世的象徵意義,也就是人間失去的不只是3個生命,而且是許多比生命更珍貴的事物:大地的祥和、歲月的承諾、愛、慈善、期待。楊牧寫的是當然是林家的受害者,卻超脫盲目的呼喊與譴責,這是他作為1位詩人最寶貴的質性。
  在一場演講中,楊牧說他認為最美的是抽象的事物,所以他總是深探事件的本質,透過不斷的挖掘與思索,最終獲致深沉、抽象、形上,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普遍價值。
  又如「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這首詩假1個 平凡的年輕人的來信,觸及了對社會的質疑,對歸屬認同問題的迷惘,以及對生活的狂熱與絕望等等既真實又尖銳的問題,楊牧也以平靜徐緩的語氣呈現了他對這位 年輕人的提問感到的悲憫與無奈。對於這個生養他的島國內部的族群問題,楊牧豈未曾殫思竭慮,與一般人惟一不同的是他選擇以詩來解決。
  楊牧出身外文系,長年駐美教學,對於歐美文學自然如數家珍,但由於使用中文創作,他深刻體認到如何從傳統文學汲取養分,並將之轉化為現代中文的重要性,楊牧因此對於中國傳統文學也用力甚深,譬如詩經,他就曾在東華大學講授這門課,早在1983年更出版《陸機文賦校釋》一書。
   楊牧的學術背景使他能夠駕輕就熟地將中國古典傳統融入現代詩歌,古典文學訓練在他的詩作中的確發揮了極大的功用,在「鄭玄寤夢」「向遠古」「關山月」 「秋寄杜甫」「鷓鴣天」「延陵季子掛劍」「九辯」「招魂」「林沖夜奔」「將進酒」「水神幾何」「妙玉坐禪」等詩,都留下了明顯的痕跡,但是楊牧絕不食古不 化,而是在吸取養分之後進而自鑄偉辭:他有時自詩經、漢賦、六朝駢文汲取靈感,這對他的文體、用字、聲韻和風格,無一不產生重要的影響;他有時自古代傳 說、神話、文學或寓言,尋找素材和思考方向,但楊牧並無意複述故事情節,無論是借用其標題,或渲染想像,融入歷史情境,或引述其中的字句,營造氣氛,或融 入典故,凸顯主題,他都試著以現代語言捕捉它們神韻,甚至賦與新的意義。

對故鄉深濃孺慕的感情

  雖然中文是楊牧最熟悉的表達工具,但他的情感卻是台灣的。楊牧於1975年回望台灣歷史,寫下了「熱蘭遮城」。1624年荷蘭人登陸台灣,38年後鄭成功趕走荷蘭人,這首詩即是以此段歷史為背景,企圖拼湊歷史的面貌,而即使關乎歷史,楊牧仍堅持詩歌的抒情功能:他將暴力與溫柔、戰爭與愛、悲涼與美感融合為一體,用柔性的姿態、平靜的語調表達出對殖民者的抗議,以及被殖民者的尊嚴。
  對於故鄉,楊牧總是懷著深濃孺慕的感情,特別當他旅居異國時。1974年,楊牧在西雅圖的太平洋沿岸看海,他想到海的另一邊就是花蓮,湧上異國海岸的海浪必定來自家鄉,於是突發奇想寫下「瓶中稿」:「當我涉足入海輕微的質量不滅,水位漲高彼岸的沙灘當更濕了一截當我繼續前行,甚至淹沒於無人的此岸七尺以西不知道六月的花蓮啊花蓮是否又謠傳海嘯?」一向主張將事物抽象化普遍化的楊牧,在這首詩裡多次直呼家鄉之名,可見思鄉之情委實殷切。
  楊牧在第2次由美國回台灣擔任客座教授期間,寫下了副題為「立霧溪1983」的「俯視」,12年後,他應聘擔任東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院長,寫下了「仰望」,副題為「木瓜山1995」。這兩首詩都以花蓮為背景,抒發他故鄉土地的感情,涵蓋了空間與時間、地理與心理的雙重鄉愁。
   〈俯視〉充滿了遊子近鄉情怯的孺慕之情,也充滿了辭鄉多年的自責與愧歉,草木枯榮循環不已,大自然的生生不息對照青春歲月的流逝,可隨時回歸的故鄉對照 永遠回不去的青春歲月,形成強烈的對比,此時的鄉愁不只是空間的阻隔,也摻雜了時間的因素;多年後「仰望」木瓜山,詩人則帶著渴慕垂愛的期盼,闊別多時的 山形一直是他「長年模仿的氣象」,再次點出山水永恆但歲月無情的意念。山與溪的記憶,此刻已成為詩人的精神象徵,無論低頭俯視或抬頭仰望,都是深情的凝 視。

積極求變的散文風格

  散文也是楊牧創作的一大範疇。從浪漫慘綠的《葉珊散文集》到自傳體「奇萊書」的第3部《昔我往矣》,楊牧至今累積了13本散文集。《葉珊散文集》是楊牧的少作,雖然是少作,卻隱然涵括了他對浪漫主義的4層解釋:古代世界的探索、質樸文明的擁抱、山海浪跡上下求索的精神以及向權威挑戰,反抗苛政與暴力的精神。
  《年輪》以及後來的《疑神》《星圖》可以粗歸為一類,都是楊牧在風格題材上有意識地積極求變的作品。在《年輪》裡,楊牧以留學生涯在美國見聞的社會事件為經緯,藉著越戰、季節與自然的流變,甚至幻化成鮭魚,開始探索生命價值和人性真實等人生的本質問題。
  到了《疑神》,楊牧探索何謂真與美,並試著為現代社會提出一種不做假不妥協的生命情調。所謂的「神」,意義不止於宗教上的神,楊牧要闡明的更是文學藝術裡藉以不斷提昇真與美的巨大的力量。
  《交流道》和《飛過火山》由《聯合報》「交流道」專欄文章結集成冊,加上《柏克萊精神》大部分內容,可歸於雜文一類,旨在強調知識分子對現實社會議題的關注與參與。這些文章是楊牧在有意識的體悟下完成的,他要求自己成為1個健全的知識分子,1個中國文學傳統中像屈原、杜甫或者蘇東坡那樣的「詩人」。

回溯詩人內在經驗

  至於「詩的端倪」從何而來,楊牧在「奇萊書」——《山風海雨》《方向歸零》《昔我往矣》——剖析了進入詩的世界的歷程。這一系列題為「文學自傳」的散文集,時間起自楊牧的童年,終於高中畢業離鄉求學之際。這3本散文集以「自傳」之名問世,又冠之以花蓮的古稱「奇萊」,似乎有總結青年時代的況味,但楊牧志不在此,既不以年繫事,也不僅爬梳龐雜的人生經驗,更不企圖以「傳」這一種文體交代個人的青春時期,而是透過散文的形式,極其自由而深入地回溯他成為一位「詩人」的內在經驗。
  他寫神像雕刻、配著長刀的日本軍人、空襲、殺生,一方面回憶實際的經驗,一方面透過文學語言呈示那些往事對於他身為詩人造成的影響,以及促使他敏感的心靈進行的思索,他要呈現的不是少年時代「可見的」具體面目,而是以成熟詩人的位置追索詩人何以成形。
  值得一提的是,楊牧素以無政府主義者自許,在《方向歸零》裡他提到的「安那其」——「安那其不是天生的安那其。……安那其之發展、養成、定型,皆有待許多政治現實因素來促進,有待整個文化社會之啟迪」,到了《疑神》有更精細的剖析:「無政府主義不是消極的哲學,不是為破壞而破壞的主義。它是積極的、建設的。」
   此外就是花蓮對楊牧在寫作上的啟發,「我是聽得見山的語言的」,那山不在別地,正是楊牧以「奇萊」統稱的花蓮群山。它們向他「述說著亙古的神話,和一些 沒有人知道的祕密。那些祕密我認真地藏在心裡。」從《昔我往矣》的「祕密」,我們可以感覺到故鄉花蓮對楊牧的呼喚:「再見,我說,面向大海的方向……再見,我說。面向沉默收容我無窮戀慕的連綿凝固的山峰……我說,再見,仰望高處歷歷可數的樹木,岩石,瀑泉,在透明的空氣裡反光,而他們彷彿也對我細聲說道:再見,你是我們的秘密。……我或許將通過人間橫逆的鞭箠而智慧些許,並因此體會至大的快樂,在老去的時光,或者將發現,我原來一無所有。再見,我說,你們是我的祕密。」
  從這一系列散文首尾兩篇,我們發現楊牧對花蓮眷戀之深,已到了與山互相應許的程度,正如研究台灣文學的學者陳芳明所言:「在他的靈魂深處,事實上還存在著1個無可動搖的精神寄託,那就是他的故鄉花蓮。原鄉的召喚,構成楊牧文學中的最大張力。他懷疑一切,唯獨對故鄉深信不疑。」

精神不變,風格創新

  在楊牧逾40年的寫作生涯裡,主題、精神或關懷是一致的,在形式、技巧和風格則一再創新。楊牧作品的變與不變,不僅在詩作裡明顯可見,即使散文也是如此,不故步自封,不一味求新而忘卻文學與生命的聯繫,這正是楊牧作品最大的特色。
  超越創新向來是楊牧創作的信念,因而他的作品才能時時超越,宛如從他的家鄉花蓮平野西望中央山脈,一峰高於一峰。


2001-05-01/遠見雜誌/179期】

2011-02-13

聊得很投機/劉靜娟

【聯合報╱劉靜娟】2011.02.13 03:39 am

弄錯了約定的時間,到朋友家時,只她兒子在。

那年輕人才服完預官役,很有禮貌。兩個人談了個把小時。

後來她樂呵呵地跟朋友說,「噯,跟你兒子只打過兩次照面,居然可以聊得這麼投機,沒有冷場,可見我的思想與年輕世代沒有差太多喔。」

那媽媽只是笑著,想的是剛才兒子在廚房裡的悄悄話,「這位阿姨真健談,一個多小時幾乎全是她在說話,沒有冷場。」

【2011/02/12 聯合報】@ http://udn.com/

2011-02-12

約會/愛亞



愛亞/聯合報,聯副故事屋  2011.02.10

他吃餃子是男人的動作男人的聲響。她則一直一直幽幽地像在耕種著餃子,筷子是鋤,碟裡鋤一下,口中鋤一下……

兩人約了吃餃子,他說水餃她說餃子,總之她推翻了他提議的吃牛排或喝咖啡,她捨不得和不相干的人吃貴牛排,她不願請客也不願被請,她也捨不得和不相干的人喝咖啡,浪費咖啡。

吃餃子不是約會,只是一起解決一頓飯,她這樣想。

其實電話裡說一說就好了,可,還是見了面。

橋頭的山東餃子館,她在忙過一天後鬆鬆地近乎歡愉地,越過他的肩看廚房裡那幾名山東老爹揪ㄐㄧˇ子。哎ㄐㄧˇ怎麼寫?老漢拙大的手靈活地一手轉麵皮一手推拉麵桿,另兩個老伯一旁包餡,茴香的氣味瀰漫。

「說現在有一種機器,丟一個ㄐㄧˇ子進去就有一張餃子皮出來,和麵、揉麵、揪ㄐㄧˇ子都用人力,所以機器壓出來的皮很有彈性,和手擀皮差不多。」她說。

他看著她,沒有接話,從他的表情她了解,這男人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她笑笑,自語:「醋,沒有醋。」

他給取了醋小瓶來,她又站起身自己去和山東老爹說什麼,他不解地看她,看她在瓦斯爐火那兒做著動作,不久在料理檯的砧板上切起什麼來,怎麼,這樣子熟門熟路,她不是說以前沒來過。

等她端著小碟回到他們的桌,她開口:「我去用爐火烤綠辣椒,用紅辣椒配餃子味道不如綠辣椒。」

她舉碟讓他嗅聞氣味,他從不認識這種清清的香氣,清清裡游離有一種誘惑,讓人不以為是辣椒,她解釋:「綠辣椒很平凡,但經過火烤會變身貴氣。」他則解釋他不吃辣,不過心裡高興,她讓他嗅聞的態勢透顯著一絲親暱。

他體貼地拿起麻油小瓶往她已放在桌上的辣椒小碟滴灑,她速度極快地將碟撥掃開,碟中濺出的醬油醋和他空滴在桌上的麻油交織成亮閃閃的光點圖。

「妳不加香油嗎?」他沉著其實尷尬,問。

她也沉著,微笑,搖頭,由桌邊加油站面紙抽出兩張,安靜,把光點圖消滅。

麻油香混雜著侷促窘迫的勁道,像凝聚又像飄散,在空氣裡。

還好適時地一位老爹端了餃子送上。好大的個兒!山東餃呀!

他等她夾了一個餃後他才夾他的第一個餃。

哪有人約會吃水餃?但她的丰釆氣度一直吸引他,她終於肯單獨與他見面,她說吃餃子他立時說好,他連後悔的念頭都生不出來。

她的吃相優雅卻不造作,安靜地沾浸泡綠辣椒的醬油和醋,安靜地吃餃子,不像會唰地一下撥掃醬油碟的人。

他挺起腰,彷彿代表慎重,問:「味道還好?」

沒說話她只點頭。

從此她專心地吃餃子,半個一口,一口半個。

不說話。

好像要吃個天荒地老。

他吃餃子是男人的動作男人的聲響。

她則一直一直幽幽地像在耕種著餃子,筷子是鋤,碟裡鋤一下,口中鋤一下,牙齒咬咬嚼嚼,再碟裡一下口裡一下,咬咬嚼嚼。

酸辣湯來了,然後老爹又送來一碗白湯:「小姐的,原湯化原食。」

兩人吃餃子。

要尋一些話來說吧。

是因為雙方都有點年紀?這約會兩人火力都不足,她不來勁他不敢造次,可是總要聊出個什麼來呀。

剛落坐他就注意到每張小桌上都有一大碗剝好的蒜瓣,山東老爹們來勁,一定是閒聊嗑牙時剝蒜皮當消遣,每桌一碗,碗就是麵碗,忒大一碗呀!吃水餃配生大蒜,真山東!剝這樣多,沒準是客人不吃自己吃,非蒜不歡。

說什麼好呢?說大蒜?

「大蒜很香。」結果是她先開口,「可是一吃進肚子,便成為口臭身體臭的來源,臭到不可忍。」

他趕緊笑笑。

他忽然想到他們點了高麗菜和韭菜的餡料,現在她口中吃的就是韭菜水餃,這,這,不臭嗎?

這小姐……

他腦裡一直轉著:吃完牛排直接上咖啡,這,吃完水餃要去找茶館嗎?還是也可以喝咖啡?

她吃水餃的天荒地老時間結束,兩人站起身,他會了二十五個水餃和一碗酸辣湯共一百七十五元的帳,她笑盈盈地說:「下次吃餃子我請你。」他趕緊也笑盈盈,又趕緊說:「我一定讓妳請。」

這,現在是怎樣?去喝咖啡嗎?還是找茶館?哪裡有茶館?

「我要回家了,你去忙你的。」她說。

他耳朵有點發濛,怎麼,怎麼會這樣?

「今天謝謝你。」

他該笑一笑,可他笑不出來。

Bye,她說。

Bye,他說。

把笑容擠出來這事他終於沒有成功。




2011-01-01

【聯合報╱楊佳嫻】周末書房/這裡是一切的峰頂


推薦書:《楊牧詩集Ⅲ》(洪範出版)

《楊牧詩集Ⅲ》書影。
(圖/洪範提供)
《楊牧詩集Ⅲ》乃四本詩集之合集,創作時間為1986至2006,二十年。以長編形式呈現,沒有經過任何增刪,添加〈自序〉,以及按年代與筆畫作的題目索引。像是歲月給予詩人的厚重禮物,詩人給予我們的歲月包裹。

八十年代中葉,詩人中年,詩風已轉趨寧靜。山水,季候,回憶,閃爍得失的片戀,遙遠國度的新聞,更多地成為其書寫題材。而無論題材出發點是心事或時事,其中「自當有些訊息,關於/榮枯,時間,別離」(〈去矣行〉)。詩人是這世界提供的訊息的加密者,卻也是那些繁盛物象的解碼者。

曾有讀者在一演講場合當面詢問詩人:「如何精進詩藝?」這本是普通問題,又是年輕詩人亟欲知曉的奧祕。坊間《XX談寫作》之書何其多,俱為提示一己生命歷程,是文學,而非指南。同樣的,楊牧的說法也不是指南,不是程式,而是一態度。他說:「沉思與默想。」蓋譟動者多,而靜聽者少,沉思與默想莫不是最奢侈的作為?沉思與默想除了利於觀物、觀他人,更利於自觀。所以《完整的寓言》後記:「我曾經對自己做了相當徹底的省察。」又說近來「凡事是高度自覺,用心,甚至是策略化的」,為了「詩從無到有的過程」。但是,詩並非自專之物,一被閱讀,則有參與,乃我與你共有,甚至成為你的風景。

於是,詩集中告訴我們最惆悵的事,「所有語言都可以/意會但有些似乎已經慢了十年」(〈十年〉)而最憂鬱的事則是「不能溶解的/是記憶/沉澱在冷卻的淚。我以/求援的神色問你」。詩人寫最美的身體如何「乃默默搖曳如凝立於大荒遠古的珊瑚/肢體呈赧紅色/骨節因純情而消滅/這肢體/原是/她/最好的/語言」(〈單人舞曲〉),最美的愛情如何同時有力與壓制,「眼睛和鵪鶉的呼叫一樣,天亮/以前潮汐交替的時刻已感應/多情,無可適從的眸子與喙/且以手指點絳唇,且奮飛/如天鵝行使它暴力之吻」(〈替身〉),聲響,色彩,典故,如鐘磬在方寸之間疊出,而且和諧。又從身體回到心靈,回到蘆葦,水田,園圃,「像心血滴在人人擁有的,熙攘的無人地帶,為誰?/用它點點灌溉我們的薔薇並揚言此生無悔」(〈驚異〉)。然而,此中也還有高熱的星火,詩人的社會關懷總是能以最為適恰的語言藝術表現──「靠窗坐下,將槍枝擱置盆花/陶甕間,有時天空飄著冷雨/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我總想到你/但散兵踱過我扣扳機毫不遲疑」(〈失落的指環──為車臣作〉),此詩根據新聞事件創作,而能設一戲劇視角,創造性的寫實,從虛構的游擊隊人物專注的槍響,逼近那同情與憐憫,批判與寄託。

幾代的詩人都曾在楊牧詩集中累積他們的能力,找尋他們的道路。無論喜歡或不喜歡,楊牧的詩都是可以讓年輕寫作者學到最多東西的地方,其多變,深沉,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摸索平衡。雖然,它並不那麼容易進入,也不那麼直面潮流,如學院之樹,有距離的觀看。看來似乎是冷的,而其實永遠在腐蝕的死水心找尋反射發亮的指環。這些詩讓我們知道中文文體的彈性可以到達何種地步,且示我們以最精緻宛轉的抒情,示我們以藝術重組調和過後,更深刻的眷愛與憤怒。

註:題目為楊牧〈時光命題〉末句。

【2011/01/01 聯合報】 【聯合報╱楊佳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