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餃子是男人的動作男人的聲響。她則一直一直幽幽地像在耕種著餃子,筷子是鋤,碟裡鋤一下,口中鋤一下……
兩人約了吃餃子,他說水餃她說餃子,總之她推翻了他提議的吃牛排或喝咖啡,她捨不得和不相干的人吃貴牛排,她不願請客也不願被請,她也捨不得和不相干的人喝咖啡,浪費咖啡。
吃餃子不是約會,只是一起解決一頓飯,她這樣想。
其實電話裡說一說就好了,可,還是見了面。
橋頭的山東餃子館,她在忙過一天後鬆鬆地近乎歡愉地,越過他的肩看廚房裡那幾名山東老爹揪ㄐㄧˇ子。哎ㄐㄧˇ怎麼寫?老漢拙大的手靈活地一手轉麵皮一手推拉麵桿,另兩個老伯一旁包餡,茴香的氣味瀰漫。
「說現在有一種機器,丟一個ㄐㄧˇ子進去就有一張餃子皮出來,和麵、揉麵、揪ㄐㄧˇ子都用人力,所以機器壓出來的皮很有彈性,和手擀皮差不多。」她說。
他看著她,沒有接話,從他的表情她了解,這男人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她笑笑,自語:「醋,沒有醋。」
他給取了醋小瓶來,她又站起身自己去和山東老爹說什麼,他不解地看她,看她在瓦斯爐火那兒做著動作,不久在料理檯的砧板上切起什麼來,怎麼,這樣子熟門熟路,她不是說以前沒來過。
等她端著小碟回到他們的桌,她開口:「我去用爐火烤綠辣椒,用紅辣椒配餃子味道不如綠辣椒。」
她舉碟讓他嗅聞氣味,他從不認識這種清清的香氣,清清裡游離有一種誘惑,讓人不以為是辣椒,她解釋:「綠辣椒很平凡,但經過火烤會變身貴氣。」他則解釋他不吃辣,不過心裡高興,她讓他嗅聞的態勢透顯著一絲親暱。
他體貼地拿起麻油小瓶往她已放在桌上的辣椒小碟滴灑,她速度極快地將碟撥掃開,碟中濺出的醬油醋和他空滴在桌上的麻油交織成亮閃閃的光點圖。
「妳不加香油嗎?」他沉著其實尷尬,問。
她也沉著,微笑,搖頭,由桌邊加油站面紙抽出兩張,安靜,把光點圖消滅。
麻油香混雜著侷促窘迫的勁道,像凝聚又像飄散,在空氣裡。
還好適時地一位老爹端了餃子送上。好大的個兒!山東餃呀!
他等她夾了一個餃後他才夾他的第一個餃。
哪有人約會吃水餃?但她的丰釆氣度一直吸引他,她終於肯單獨與他見面,她說吃餃子他立時說好,他連後悔的念頭都生不出來。
她的吃相優雅卻不造作,安靜地沾浸泡綠辣椒的醬油和醋,安靜地吃餃子,不像會唰地一下撥掃醬油碟的人。
他挺起腰,彷彿代表慎重,問:「味道還好?」
沒說話她只點頭。
從此她專心地吃餃子,半個一口,一口半個。
不說話。
好像要吃個天荒地老。
他吃餃子是男人的動作男人的聲響。
她則一直一直幽幽地像在耕種著餃子,筷子是鋤,碟裡鋤一下,口中鋤一下,牙齒咬咬嚼嚼,再碟裡一下口裡一下,咬咬嚼嚼。
酸辣湯來了,然後老爹又送來一碗白湯:「小姐的,原湯化原食。」
兩人吃餃子。
要尋一些話來說吧。
是因為雙方都有點年紀?這約會兩人火力都不足,她不來勁他不敢造次,可是總要聊出個什麼來呀。
剛落坐他就注意到每張小桌上都有一大碗剝好的蒜瓣,山東老爹們來勁,一定是閒聊嗑牙時剝蒜皮當消遣,每桌一碗,碗就是麵碗,忒大一碗呀!吃水餃配生大蒜,真山東!剝這樣多,沒準是客人不吃自己吃,非蒜不歡。
說什麼好呢?說大蒜?
「大蒜很香。」結果是她先開口,「可是一吃進肚子,便成為口臭身體臭的來源,臭到不可忍。」
他趕緊笑笑。
他忽然想到他們點了高麗菜和韭菜的餡料,現在她口中吃的就是韭菜水餃,這,這,不臭嗎?
這小姐……
他腦裡一直轉著:吃完牛排直接上咖啡,這,吃完水餃要去找茶館嗎?還是也可以喝咖啡?
她吃水餃的天荒地老時間結束,兩人站起身,他會了二十五個水餃和一碗酸辣湯共一百七十五元的帳,她笑盈盈地說:「下次吃餃子我請你。」他趕緊也笑盈盈,又趕緊說:「我一定讓妳請。」
這,現在是怎樣?去喝咖啡嗎?還是找茶館?哪裡有茶館?
「我要回家了,你去忙你的。」她說。
他耳朵有點發濛,怎麼,怎麼會這樣?
「今天謝謝你。」
他該笑一笑,可他笑不出來。
Bye,她說。
Bye,他說。
把笑容擠出來這事他終於沒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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